第五章 苏州红楼

“我不敢找。”雪芝哽咽道,“若我找到他时,他也……我,我不敢。”

“你二爹爹福大命长,不会有事。”

“可是九域之大,我从何找起?”

“此事我们可以慢慢商量。重姑娘,你现在要做的,便是放宽了心,跟我去苏州转转,去兵器谱大会上看看,让司徒叔叔忙他的事,我们都是晚辈,自己打发时间便好。”上官透一边说着,一边拂去她头上的雪花。

真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孩子,说话做事总是彬彬有礼,会替人考虑周全。雪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:“也好,那便听你的吧,上官公子。”

“多谢重姑娘赏脸。”上官透浅浅拜了个揖,颇有谦恭下士的腔调。

“上官公子不必言谢,重姑娘我觉得上官公子说得很是在理,所以决定同上官公子前行,上官公子说是不是啊,上官公子?”

方才上官透并未听出她言语中的嘲讽,这下重复那么多次,也总算有些明白,不好意思道:“我……可是说错话了?为何重姑娘一直重复……”

“我这人玩不来文绉绉这一套啦。记得先前我们单独出来时,你还挺热络的,都唤我小名,怎么现在说话这样客套?”

上官透怔了一下,好似无法面对她的坦率,气氛一时有些尴尬。她却格外粗枝大叶,并未留意他的僵硬,只继续道:“请问上官公子贵庚?”

“忝长重姑娘三岁。”

“既然比我大,我们父辈又认识,是没血缘的兄妹。那你叫我小名,雪芝或者芝儿便好,不要重姑娘重姑娘地叫,好不习惯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这便对了,透哥哥真好。”雪芝笑盈盈地望着他,两条柳叶眉弯成了新月。在这苍白的冰天雪地中,她的笑容堪比盛放的鲜花,让他有片刻出神,一时不知如何回答。她等了一会儿,见他不作答,拉长了黑脸,压低了声音道:“喂,给你颜色开染坊吗?我叫你透哥哥,你的回应呢?啊?”

他却未受恐吓,反倒露出了云烟般的浅笑:“知道了,芝儿。”

先前便知道上官透是个花花公子,还有江湖传言曰“和他说话都会怀孕”。雪芝现在只觉得,他不用说话,光这样笑一笑,都会让无数姑娘怀孕。听见他那一声柔情万种的“芝儿”,更是心里小鹿乱撞了一阵子,随后只剩了一片甜滋滋的蜜。上官透又道:“其实,我是我们家的老幺,姐姐哥哥都有,一直想要个妹妹,但一直不能如愿。可以说,迄今为止让我觉得像妹妹的女子,只有芝儿一个。”

雪芝更是开心,喜洋洋地追问道:“那其他姑娘呢?”

“其他姑娘都不是这样的感情。”

“那是怎样的感情?”

上官透不愿欺瞒她,却又知道如何都躲不过她的追问,只试图把事情说得天真烂漫些:“透哥哥还年轻,身体也还不错,所以,会做一些普通男子会做的事……”雪芝认真地看着他,认真地点头,期待下文。谁知他憋了半晌,只给了一句总结:“所以芝儿是我妹妹。”

“我不懂。”

“以后你会懂的。”

此时此刻,雪芝还是不懂。但几年以后,她懂了。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,她掐住一个脖子摇来摇去,暴怒道:“你那时便是想说我没女人味是不是?见了我你都不能人道是不是?我杀了你!”摇了半天,她才把那条可怜的狗扔到一边,擦擦汗,解恨地站起来。转身,却看到了身后朝她微笑的人,立即后退一步:“我我我我我什么都没说!”那人走过来,站在离她很近的位置,却不触碰她,只低下头在她耳边柔声道:“原来芝儿还有如此顾虑。放心,现在只要想到芝儿,我便……”话音未落,雪芝捂着发红的脸,一个“锅贴”扔出去。

陬月初七清早,上官透直接上紫棠山庄找人。刚让人替雪芝收拾好包裹,司徒雪天便对旁边的人说道:“你们去叫一下重姑娘。”

上官透道:“她还没准备好吗?”

“这两天她练剑练得太晚,都是正午过后才起来。”

“那我下午再来。”

“别,那太晚。”司徒雪天把包裹递给上官透,“你也别太宠着她,让她磨炼磨炼,才能成气候。”

“姑娘家不就是用来宠的吗,无妨。”

司徒雪天皮笑肉不笑:“我看你对别的姑娘也是‘宠爱’有加啊。你若敢这样‘宠爱’芝儿,哪天一个不小心,事情传出去,说不定她老爹便会从哪里钻出来。我和她二爹爹认识多年,对他的性格再清楚不过,他要真害起人,大部分人都选择自己死掉。别以为你是一品透他便不敢下手,这江湖上的事说不清道不明,长点心眼儿。”

“说这么多,我看担心的人是司徒叔叔。”

“你这臭小子,真是越发目无尊长。”

上官透面皮很厚,却笑得人畜无害:“司徒叔叔大可放心,我对芝儿真正是一百二十颗兄长的心。”

“其实我知道苏州吸引你是有原因的。不过,当着芝儿的面你还是收敛点,她毕竟年纪还小。还有,你可别让你那些朋友吓着她。”

“我会把握好分寸。”

雪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:“什么分寸?”

司徒雪天和上官透异口同声道:“没什么。”

雪芝打了个哈欠,抓住上官透手中的包裹。上官透道:“我来拿好了。”

“昭君姐姐喜欢拿,我又能有什么办法?”

司徒雪天噗了一声,又自觉失态,连忙咳两声来盖住。上官透忍了半天才道:“我们走吧。”

于是,两个人和司徒雪天道别后,各自牵了一匹马上路,还带着司徒雪天给俩人的两沓压岁钱。到了路上,雪芝才觉得和上官透同行那是分外痛苦,从长安赶到洛阳,一路上都是上官透认识的人。而且他还不肯让她闲着,只要她在,他便一定会跟别人说她是他妹妹,还是亲生的。别人反复盯着他们看,还真以为国师夫妇老蚌生珠,拼命说俩人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

二人结伴而行,不知不觉便到了苏州。是时苏州城还凝结在积雪中,古树湖石,郊园疏楼,就连小桥上的屋脊、屋脊上挂的连串红灯笼,也盖满了厚厚的白霜。天方亮,苍穹还透着点青灰。雪芝和上官透一起进入苏州,上了小船,驶向城东的宅院。满城都是浣纱人,河上遍是砧声,雪芝靠在棚子里小憩,上官透从船头进来,道:“芝儿,快到了,醒醒,不然出来容易着凉。”

雪芝没能醒过来。水波摇动,锦帆吹送,船身也摇了摇。上官透掀开帘子的动作停了停:“你先等等。”

话音刚落,一个有一人高的大红灯从天而降,在船头滚了一圈,直撞上来。上官透一手抓住花雕木栏,相当轻巧地往上一翻,不见了人影。接下来,整艘船一直摇摇晃晃,船夫傻眼地看着船顶。雪芝这才稍微清醒了点,披着外衣出去。

刚才的大红灯笼横在船篷顶中央,上官透正赤手空拳和灯笼后面的人交手。可惜灯笼太大,把人完全挡住了。上官透左躲右闪,身法轻灵。但另外一头的人死缠烂打,招招狠劲。不过多时,一根玉箫倏然冲破灯笼,刺向上官透面门,上官透一个后仰,再起身捉住玉箫,手腕一转,玉箫便从那人手中脱落。上官透捉住玉箫,一边与对方交手,一边在红灯笼上戳了几百个洞,然后把灯笼抛下来:“芝儿,接住!”

雪芝接过灯笼,这才看清和他交手的人。那男子看上去和上官透差不多大,散发碎刘海,深红罗绮衣,头顶弯长发髻,额头上缠了一圈黑缎带,神情严肃,看上去不大好对付。这时,上官透握住玉箫,往前一刺,被对方闪过以后,手掌翻转后松开,玉箫在空中旋转一圈,击中对方的腹部,才回到手中。

对方捂着肚子:“竟然使一品神月杖,你耍赖!”

上官透不停下手中的动作,笑道:“这才是第一重而已。”

那人一拳击来:“说好不用这一招的!”

上官透又闪过:“你脾气如此暴躁,是不是又被拒绝了?”

那人更怒,一腿踢来:“我何时被拒绝过!”

上官透迅速地回踢两次:“告白几次被拒几次,亏你还敢自称是我兄弟。”

那人为闪躲后退一步:“光头透你现在不要把话说得太满,待有朝一日,你也深陷感情缧绁,看我怎么笑话你!”

“没听过一句话吗,过度恋战,死伤过半。超过一个月不得手,我便直接放弃。”上官透将玉箫往下掷出,待玉箫插入船篷,和那个男子肉搏,“只可惜,我还不曾体会过七日以上的求之不得。”

“光头你活腻了,居然把我的箫插那里,里面全是泥!”那男子忽然不打了,蹲下去抽出玉箫,在衣角擦了擦,“我可是要用嘴来吹的,想我吃泥不成?”

“血你都不怕吃,怕吃泥?”上官透嗤笑,朝船头道,“芝儿,把灯笼举起来。”

雪芝一头雾水地举起灯笼。谁知那人一看灯笼,气得又冲过去打上官透。只听见上官透从容道:“狼牙力道惊人,却总是在身法上吃亏,方才我在下面都能听到你落上船顶的声音。”

“你轻功好,了不起?男子汉大丈夫,仙女般轻飘飘的有意思吗?可恨,不光是你,红袖那死女人也爱拿我的轻功说事!”

雪芝将灯笼翻转过来,看到上面有几百个小孔组成的笑脸图案,下面又是小孔组成的几个字:“我是狼牙。”没人注意,船早已停泊在小楼下,只是船夫被顶上的两个人吓着,不敢吭声。直到一个软绵绵的声音从小楼上飘下:“大清早的便诅咒别人死,仲公子好闲心。”

名为狼牙的男子停下动作,朝上看去,站得笔直:“我没有!”

天稍亮了些,兀自是淡青灰色,由菊花石拼凑而成般,连同水中倒影都显得温柔空翠。岸边是一个葺宇精巧的酒楼,楼上挂着的大红四角灯笼,连着菱形招牌摇摇晃晃,招牌上面写着四个大字:仙山英州。二楼窗口倚着一个女子。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丝衣,乌发如云,发髻上缀着白绒。确切说,她并不是一个五官惊艳的女子,但没有男子会不看她。因为,雪芝便是站在船上,都无法忽略她那波澜起伏的身体。

上官透此时也抬头,对着窗台笑道:“红袖,数日不见,也不知这苏州被你夷平没有?”

红袖只手叉腰,微微歪着头,回笑道:“女人想要的东西,男人多数给不起;但男人想要的东西,女人永远都拿得出来。我要愿意,苏州早平了。不过在上官公子夷平长安前,红袖又怎敢夷平苏州?”

雪芝双眼写满“我是笨蛋我什么都不知道”,眼神闪亮地看着红袖的胸部:“真乃突怒偃蹇之奇景……”她实在无法想象,女子都看得傻眼的胸,男子会怎么看。

上官透差点笑出声来。亏得这话只有他一个人听到。他立刻飞到岸边,踩住船头:“芝儿,下来吧。”

雪芝看他一眼,带着得意的笑,轻盈跃到岸边。红袖摇摇手指:“那个小妹妹是谁呀?这么对待你男人不行哦,虽然他是脸皮天下第一厚的上官透。”

上官透道:“她叫重雪芝,是我妹子。”

狼牙也重重落在岸边:“你何时改姓重了?”

红袖道:“我就说你这一品透怎么口味一下子变这么多,原来这是你传说中的妹子,那也是我们的妹子。”

“对了,我忘了介绍。”上官透指指狼牙道,“芝儿,这位是仲涛,绰号狼牙。”

雪芝喜道:“仲涛?传说中天下第一臂力的洛阳大侠仲涛?”

仲涛道:“大侠愧不敢当,这名头都是跟着光头混出来的。”

听见仲涛一直光头光头地叫,雪芝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:“仲大哥,现在透哥哥分明是秀发如云,你为何总要管他叫光头?”

“古人言,髡首,是以自刑身体,避世不仕也。上官透可好,没人罚他,他自个儿把脑袋剃了个精光。这事我们当真是永远忘不掉的。”

上官透小声道:“他暗恋红袖很多年。”

“喂喂,光头,住嘴。”

“说暗恋也忒夸张了些,明恋倒是有。”二楼的红袖接道。雪芝正感慨她听力一流,她便又不以为然道:“他明恋我的胸。”

船夫正坐在岸边喝水,立刻狂喷出来。雪芝也目瞪口呆。上官透道:“楼上那个叫裘红袖,你应该也听过她的名号。她说话向来刻薄且口无遮拦,不过,被她迷倒的男子还真不少。”

船夫咳了半天,擦擦嘴巴,又喝一口。雪芝想了想才道:“原来她便是裘红袖?我当然听过!‘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;苏杭红袖,美人难求’。”

“妹子,这是谁教你的?”

“我叔叔司徒雪天。”

“那是他骗你的。”裘红袖掩嘴笑道,“原句应是‘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;苏杭红袖,美酥胸上’。”

船夫又一次将口中的水喷出来。

“看看你们说话,都把人吓着。我到底是女子,多少会害臊些。这些话还是上来讲吧。”裘红袖扔下这句话,便从窗口消失不见。

于是上官透和仲涛带着雪芝,摇头叹气上楼。几人在二楼窗边坐下,上官透道:“这仙山英州是红袖开的酒楼,生意是整个苏州最好的。不过今天我们回来,她特地清场待挈我们。”

雪芝道:“谢谢裘姐姐,我才刚来你便这样好客,真是太难为你。”

红袖一边令人端茶送水,一边自己上了菜:“相知何必旧,倾盖定前言[ “相知何必旧,倾盖定前言”:出自晋·陶渊明《答庞参军》。

]。一品透常把这话挂嘴边,我看有几分道理。我先去忙着,妹子别客气。”

雪芝看着她悠然而去的背影,又一次叹道:“好漂亮啊……”

上官透给雪芝夹了些开胃菜:“芝儿觉得她漂亮?”

“她走路的姿势好漂亮,那动作,还有小裙子,都会飘啊。”

仲涛道:“这死女人最喜欢卖弄风情,一上街摇屁股摇得满街人都在看,她也不在意。她的外号也不知道你听过没?”

雪芝道:“我知道,上官红袖!”

“嘿,妹子听过的事还真不少。”

雪芝听朱砂说过裘红袖的事。对于裘红袖夸张身材朱砂只字不提,但她说上官透的女人在长安、洛阳一抓一大把,裘红袖的男人在苏杭一踩死一堆。所以别人都说她是女版上官透,外号上官红袖。裘红袖不随便陪人睡觉,但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和男子调情,作风大胆,所以风评依旧很有争议。她和上官透认识后,很多人都期待看高手争霸,谁胜谁负,结果却相当出人意料:俩人私于往来,未擦出火花,反倒因为臭味相投成了奔走之友。想到这里,雪芝看了看上官透,有点想不通:既然透哥哥是个多情的主儿,怎会不喜欢这等尤物呢?

这时,几个小厮开始上主菜。上官透一边说着,一边夹了芙蓉银鱼给雪芝:“芝儿,太相似的人,总是无法互相吸引。尝尝,这鱼在别处吃,绝对不及此处的味道。”

雪芝突然回头:“为何你会知道我在想什么?不,不对啊,你和裘姐姐一点也不像。”

“是吗,哪里不像?”

“哪里都不像好不好?裘姐姐那样风流妩媚,一看便知道是个情场人物。你呢,哪里有一点点传说中的样子?”

“传说中的样子,那是什么样子?”

“我一直幻想你是个摇着折扇调戏良家妇女的花心大萝卜,结果你如此温柔善良,沉静文雅,又很好欺负……反正,我才不信你有能力逗弄女孩子呢。”

闻言仲涛整个人都呆住,想说点什么,却被上官透一个眼色瞪回去。上官透又继续温言道:“那芝儿喜欢我轻佻一些,还是温柔一些?”

“当然是温柔了!谁喜欢轻薄的大萝卜啊?”

“那便好,透哥哥一直都是这样,芝儿不会失望,我也放心了些。”

仲涛整个被憋坏了的模样,但想言又不敢言。后来菜全部上齐,裘红袖坐下来,敲敲金钩蟹:“这个季节能弄到的蟹嚼味如兽稿。赶明儿,我给你们做一顿蟹宴。”

仲涛吃了一块黄泥煨鸡:“女人,手艺进步很快啊。”

“于是你想,我要上钩,连厨子都不用找,在外漂泊时带上我,更加方便了是不?”

仲涛握紧筷子,不说话,继续吃菜。

“对了,我最近听来小道消息,也不知道是真是假。”裘红袖完全无视仲涛,转头对上官透道,“有人说重莲在世时谱写了两本秘籍,威力堪比‘莲翼’,不过至今下落不明。”

雪芝耳朵立起来了:“真的?有这两本秘籍的消息吗?名字呢?”

裘红袖道:“不知道,我也只是听说。”

上官透道:“可能性不大。若重莲真的留下了秘籍,为何不交给亲近之人?何况雪芝才离开重火宫,便传出这种消息,想是有人别有居心。”

雪芝道:“昭君姐姐真乃知者。”

上官透像是完全没有听到。仲涛微微一怔,一字一句道:“昭君姐姐。”

裘红袖也跟着念道:“昭君姐姐。”

接下来,俩人忽然爆笑成一团,尤其是仲涛,已经开始难以自制地拍桌子。上官透依然雷打不动,无比从容地吃饭。到俩人笑够,他才抬起头来,微笑道:“你们若把这名字叫出名,将来会发生什么,唯有天知。”

裘红袖忍笑道:“放心好了,不说不说。不过我始终没弄明白,狼牙一口一个光头你不反对,昭君姐姐又算什么?”

仲涛道:“光头长得如花似玉,却总喜欢别人把他当纯汉子。”

上官透直接越过他们道:“芝儿,事不宜迟,我们明天便去灵剑山庄。不过我和他们有些隔阂,便不陪你进去,我让狼牙和红袖陪你?”

“这不好麻烦两位,我自己去没问题。”

红袖道:“一品透,人家这么依赖你,你便跟着去吧。你不是自称是人家兄长吗?”

“若是芝儿要求,闯古墓进深山都没有问题,但灵剑山庄这地方,我是坚决不跨入半步的。”

红袖道:“为何?”

仲涛道:“这不要问他。你想光头实力还是能见人,不在京师附近弄个门派,反而去东边建个月上谷是为了什么?”

红袖道:“我以为只是好听罢了。”

仲涛道:“你是天下第一大山庄,我便是天下第一大山谷。及尔势不两立。”

上官透道:“不过当时一时冲动,现在后悔也来不及。”

雪芝道:“为何?”

上官透道:“我这人随意惯了,弄个门派事太多。”

仲涛道:“人家做梦都在想弄个大门派并且扬名天下,你可好,因为不好玩,所以我不要,还天下第一谷主。所以我说我最鄙视出家人。”

次日,上官透带着雪芝前往灵剑山庄。在雪芝的坚持下,他没有麻烦另外两位。灵剑山庄设在金鸡湖畔,山庄前累榭上,有许多弟子正在清扫积雪。累榭无穷无尽,蔓延到极高的大红门处。走到一半,上官透说在原地等雪芝。雪芝一个人进去,下面的人一报她的名字,她很快被放进去。过了中庭,在大红毯子上踩了几个水印,雪芝只站在正厅门口,便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站满了人。

“雪芝,快进来!”熟悉而令人讨厌的声音自里面传来。

这人的声音相当好认,是以不论年纪多大,总是如此平静无波,又过于谦和。果然一进去,便看到井然有序的灵剑山庄弟子群,带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。他叫林轩凤,灵剑山庄的庄主,气宇轩昂却不觉佻达,温文儒雅却不沾酸气,是雪芝最讨厌的人之一。原因也很是一目了然:他和他女儿林奉紫是一个腔调的人,别人道是君子敬而无失,与人恭而有礼,她只觉道貌岸然。虽说如此,重雪芝却只能不情不愿地上前去,扯着嘴角,露出僵硬的微笑:“林叔叔。”

林轩凤笑道:“真是太久不见,太好了,小紫天天跟我念你,我这便去叫她过来。”

“不,不用。”

好在林轩凤懂识时务者为俊杰,不再坚持:“重火宫的事我都已听说,你此次前来,是有要事要谈吧?”

雪芝老实点头,却觉得话题有些难以启齿。林轩凤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答,又道:“离宫以后,有你二爹的消息吗?”

雪芝沉默着摇头。其实,她有两个父亲,一个是生父重莲,一个是养父林宇凰。她听说自己的母亲曾是个风尘女子,也无缘得见之。从小到大,她都觉得有些奇怪,为何她已经有了个爹爹,还得认个二爹爹呢?对此二爹爹总是一脸尴尬地说,因为我和你爹爹是同生共死的好哥们儿。她又觉得奇怪,林轩凤和林宇凰还是一起长大的兄弟,也没见林轩凤让自己女儿叫林宇凰爹。而且,爹爹从来都叫二爹爹“凰儿”,这名字听着可是真娘啊,真不是在叫个姑娘吗?不过,这些想法也只在她脑海中一晃而过,未入心里去。直到重莲死去的那一天,她才终于明白了一切。

重莲小时有个习惯,便是练武过后,下山喝一碗赤豆粥。那段时间,他连续昏睡了很多天,再次醒来,第一件事便是要喝赤豆粥,便叫雪芝和林宇凰去买粥。一个活到三十二岁的人,突然怀念起儿时的东西,十岁出头的小孩虽说比较懵懂,但雪芝的直觉告诉她,爹爹状况不好。林宇凰说什么也不肯走,但是重莲坚持要他俩买回来的,他才肯喝。那时,重莲是武功气数已散,连自己女儿在门口都没听到,只弯着眼角,对林宇凰笑道:“我病成这样都不害怕,你怕什么。”

林宇凰扯着嘴角,笑得很不好看:“你以为我是害怕?我只是懒得去买那个什么豆子粥。”

知道林宇凰脾气倔,重莲也不再与他硬碰硬,只轻声道:“凰儿,前段时间我才听海棠和朱砂说,长安的福家布商才进了很多冰绡,我想若把它们做成新衣给你穿,一定很好看。”

“你在跟我开玩笑吗?我跟你说了多少次,不要把我当成姑娘来打扮,你少在我面前提那些花儿簪儿的,我难受。”

“不是的,我是说,做成新衣。”

这一瞬间,雪芝才终于知道,原来爹爹和二爹爹的关系是这样。而林宇凰反应居然还慢了一拍,咬紧牙关道:“那些是娘们儿喜欢的事,大爷不爱做。我倒是比较关心韦一昴新打的那把刀子,他号称比天鬼神刃还要利索,我不信。”

“你啊,怎么都还是不解风情。”重莲稍微握紧他的手,“有人说,前生五百次的回眸,才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。不知道五百世过后,凰儿是否会在我身边多停留一会儿?”

“我这人从来不说肉麻话,也不给人承诺,你这是在逼我。我这辈子被你祸害多了,下辈子,下下辈子,下下下辈子,下下下下辈子,你加起来都还不清。你积点德,说一点开心的事好不好?”

“我会等你五百世。”重莲仍在笑着,但已疲倦至极,眼睛几乎睁不开,“到时候,我还会带着你游奉天,参加英雄大会,去京城逛兵器铺,骑着白马,走遍长安的大街小巷。让所有人都知道,我们在一起很开心。让所有人知道,我重莲……永生永世,深爱林宇凰……”

时逢初夏,红莲盛放的季节,那个叫重莲的一代大人物走了。打发林宇凰和雪芝去买粥之后,他果然如他们预料那般,不复床前,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。他们都知道,重莲是个传奇,他不会让自己像人瑞老者般,气息奄奄地瘫死在床前。所以,他去了他们找不到的地方,将尸骨归葬于天地江湖,化作这阎浮界的万里云烟。而林宇凰在重莲面前,永远是一副大爷谁也不怕的模样,但他和雪芝刚一走出房门,他的泪水蜿蜒而下,浸湿了整片领口。

雪芝从未见过二爹爹这样哭过。她也如何都不会料到,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,对象会是自己的父亲。之后,重火宫弟子们都参加了重莲的无尸葬礼。接着几天几夜,雪芝一直没有进食,穿着白褂子,头顶白带子,在重莲坟墓前守着,最后晕倒在墓碑前面。但对她更大的打击是,再次醒来后,林宇凰也已彻底销声匿迹。

就这样,雪芝算是被托孤给了重火宫的长老和护法们。多年来,她一直不敢打听二爹爹去了哪里。她知道他与爹爹情深似海,怕他一个想不通,也……她不想知道,也无法再去负荷这样的打击。

“我还说是谁呢,原来是小雪芝,稀客啊稀客。”

这个声音将雪芝从回忆中拉了回来,她却更加郁闷。方才她未留意此间有诸多女子,而原双双就站在她的后侧。她朝原双双拱拱手:“原教主。”

而不过多久,便有人进了厅来,是手握长鞭的林奉紫。林奉紫额上挂着些许汗珠,正朝着她微笑。她正开口欲言,原双双抢先道:“也不知道小雪芝大老远地从嵩山赶到这里,是为了什么?”

雪芝道:“林叔叔,有些话,我还是想跟您单独谈谈。”

林轩凤道:“这里并无外人,你但说无妨。”

雪芝往四周看了一眼。夏轻眉正站在灵剑山庄弟子那一边,手中也握着长剑,不过大气未喘一口。见了雪芝,他轻轻朝她挥手。雪芝道:“那雪芝在门外,等林叔叔有空了再说。”

原双双笑道:“哎,雪芝啊,你那点小女儿心思我还不知道吗?其实你是想来求你林叔叔出面弭谤,顺便来看看夏公子吧。可是也要挑对时候啊,轻眉跟奉紫快要成亲,方才正比武试高下呢。”

林轩凤凛然道:“原教主!”

奉紫忽然一脸情急,左顾右盼,终于走向雪芝,握住她的手:“姐姐,我不跟你抢心上人。”

雪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在她的印象中,奉紫只是一直黏着她,外加大小姐脾气严重,又过于没心没肺,让她觉得分外讨厌而已。但她怎么都想不到,奉紫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说出这般令她难堪的话。此刻,林轩凤一向性情温和,竟也略显愤然:“小紫,你退下!”

雪芝已没脸再转过头看夏轻眉,只对林轩凤道:“林叔叔,我今日前来,确实是为江湖上的谣言。雪芝与夏公子只是普通朋友,若您出面澄清,谣言定会平息。”

林轩凤沉思着点点头,道:“主动公开提及此事,只会越抹越黑,但别人问起,我会让整个山庄的人都照实回答。”

“那便好,谢谢林叔叔,雪芝就此告退。”

“等等,这回离开重火宫,你一定吃了不少苦,居无定所。要不,先在这里住下?”

这时,一个女弟子轻手轻脚地进来,在原双双耳边偷偷说了几句话。原双双点点头,又继续看向林轩凤和雪芝。雪芝朝林轩凤鞠了个躬:“不了,谢谢林叔叔的好意。朋友还在门外等我。”

“慢着。雪芝,你是存心和灵剑山庄作对,是吗?”原双双的声音冷冷响起,“庄主,方才这丫鬟告诉我,门外等候的人,可是戴孔雀翎、披白斗篷、脸上有红纹的。”

“什么?”林轩凤不禁从台阶上下来,“雪芝,跟你来的人……是上官透?”

奉紫的脸瞬间变得惨白。雪芝坦然道:“是。”

原双双走近雪芝,绕着她走了两圈:“你有事要求林庄主,居然还带着灵剑山庄的仇人,有意思。”

雪芝笑道:“原教主不是一直对上官透十分欣仰吗,怎么,变脸变得这么快?”

“我和上官透是属于私人感情,但他做了对不起灵剑山庄的事,众所周知。这一点我还是公私分明的。”

“都不要说了。”林轩凤蹙眉道,“雪芝,上官透这人不可交。”

“他对我很好。”

“他对任何人都很好,但你最好不要和他来往。你还小,不懂分辨是非黑白,容易误入歧途。”

“林叔叔,可否不要让我介入你们之间的恩怨?”

林轩凤提起一口气,半晌欲言又止,只得将这口气长叹出来:“罢了,你自己的人生,我也无权插手。”

但老子放弃,女儿却不罢休。奉紫上前一步,双手微微发抖,面色也是难看之极:“姐姐,你一定不能继续跟他在一起,他不是好人。”

雪芝原本要冒出一句“关你屁事”,但见奉紫这番模样,心中不免疑虑:为何她对透哥哥深恶痛绝?难道她喜欢透哥哥而不得?想到这里,雪芝告诉自己,要开心,嘲笑奉紫,但心中真正的感觉,却是说不出的难过。她对夏轻眉尚无爱意,被说成这样都觉得心烦意乱,更别提真正单相思,得有多少苦楚。但这仅存的一丝善意,都又一次被原双双搅得烟消云散:“我就说为何小雪芝会放弃轻眉,原来是跟了上官公子啊。”

这话雪芝想了几遍才理解其中之意,她恶狠狠道:“你再侮辱人看看!”

原双双娇笑道:“我可没有侮辱你呀。孤男寡女行走江湖,姑娘便难回清白之名,更别提是万花丛中过的上官透。你这不是跟了他是什么?”

“透哥哥不是那样的人,他待人温和有礼,有一颗赤子之心,自始至终把我当妹妹看,他才不会对女子做轻薄之事!说他风流的人,都是存心恶意中伤他的!”

“呵呵,若这也算是谣言,那你想澄清之事,其诚意也显得有些廉价。雪芝啊,你这都叫上了透哥哥,还说他把你当妹妹,可是情哥哥情妹妹?”

林轩凤道:“原双双,你住嘴!”

原双双却说上了瘾,一张嘴不饶人:“重雪芝啊重雪芝,我真是小看你,把你当成了孩子。你倒是有几分聪明,人弃我取,人取我予,不跟上官小透的莺莺燕燕们相比较,当了个妹子,倒是好近水楼台。这本事,当真不输给我们这些个妇人啊。”

雪芝指着她,气得手指发抖:“你……你再乱说看看!”

林轩凤叱道:“原双双,我一向敬你,但你若再多说一个字,天下再无雪燕教!”

“我什么不是帮着你的,居然还吼我!”原双双眼泪唰唰流下来,“你要剔掉雪燕教是吧,那你去啊,你去便是!”

林轩凤无视她,走近雪芝,低声道:“雪芝,虽然原教主说话过分,但也不无道理。为了你自己的清誉,离上官透远一点。”

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,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雪芝不能掉泪。她一语不发地跑出灵剑山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