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庙会之缘

从小到大,习武闯荡江湖都吃过不少苦,但上一次为这种小事掉眼泪是何时,雪芝自己都记不住。身上有姑娘不应有的伤疤,但她反而觉得那些是一种成就。她小时候,有一次摔得连海棠都看不过去,告诉她疼便哭出来,不要憋着。但雪芝一直没弄明白,为何要为了身上的小伤口哭。她生长在封闭的重火宫,对男女之事的了解几乎为零,初出江湖,略懂了点,但到底年少,从不曾被人这样说过。因此,刚一跨出正厅大门,她便再难控制,哭得一塌糊涂。

但是还没出去,林轩凤和夏轻眉已经出来。

“雪芝,对不起。”林轩凤略垂头,“我答应你二爹爹,要保护好你和奉紫,但我什么都没做到。”

雪芝背对着他们,连擦拭眼泪都不敢。

“原双双心疼奉紫,也希望她变成最优秀的姑娘,所以对你多少不公平。”林轩凤长长叹了一口气,“会给你带来这么多困难的是你的身份,但人的出身是没有办法改变的。虽说如此,是否鼓足勇气走下去,取决于你。你的敌人不是任何人,而是你自己,还有整个天下。”

“林叔叔,你什么都不用说,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。”

脚下有半融的雪,眼泪一旦没入,便再也找不到。雪芝没有回头,径直往前走。但刚一到灵剑山庄的正门口,又有人追上来。

“重姑娘。”这一回是夏轻眉。

“我都知道,不要再说。”

夏轻眉绕到雪芝面前,垂头看看她:“哭花了脸可不漂亮。来,笑一个。”

雪芝不敢直视他,只是埋着头道:“可是,我并未得罪原教主,她却如此憎恨我,我真不明白。”

“这世上所有无缘无故的憎恨,只有两种解释,一是忌妒,一是求而不得。原教主对你,我虽不知为何,但必然是因为前者吧。奉紫是倒了八辈子的霉,遇到了这么个师父。不过还好她没被原教主影响,不然太可惜。”

“这样说可会不妥,她……可是奉紫的师父。”

“她待我确实不薄,我却不喜欢她对你的态度。”

雪芝揉揉眼睛,破涕而笑:“没想到夏公子说话还有几分耿直。”

“不必如此客气,只希望重姑娘放宽了心,对于无关人之言论,大可泰然处之。”夏轻眉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,说罢又笑起来,“赶快把眼泪擦干净,上官公子还在下面等你吧?让他看到你这样子多不好。”

雪芝这才反应过来,往下看去。上官透还站在阶梯半中腰,不过是背对着他们的。

“我真该走了。”雪芝连忙跑下去,又回头,笑得无比灿烂,“谢谢你。”

“不客气。有缘再会。”

雪芝刚一下去,上官透便回过头来:“已经说好……怎么眼睛有点红?”

“没,没有啊。”

“是不是刚才在门口那人把你弄哭了?”上官透戴上连襟帽,立即往上面走,“我去收拾他。”

“没有没有,夏公子是来向我道别的。”

上官透慢慢转过头,几粒微小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:“夏公子?夏轻眉?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去把他的皮剥下来。”上官透又往上走。

雪芝连忙拽住他的手臂:“等等,传言不是他的错。”

“我知道。但若没有他,别人也不会这样说你。这样的人好了也没用,消失比较好。”

雪芝还是死命拽住他的胳膊,一个劲儿地往下拖:“不要不要,我真的不讨厌他。”

上官透回头,看了雪芝许久。直看得她头皮发麻,才微笑道:“芝儿说什么便是什么。但若有人欺负你,一定要告诉我,知道吗?”

“是,昭君姐姐!”

上官透又一次一动不动地望着她。雪芝声音放低了很多:“透哥哥……”见上官透满脸笑意,她的心情也舒坦许多,又想到方才和原双双的对话,不禁喃喃道:“原双双这人真是好生奇怪。”

“为何有此一说?”

“我听她说话,不时会蹦出一些文绉绉的句子,倒像是个读过书的人。可是,她的所作所为,又时常让人觉得只是个市井悍妇,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。”

“芝儿好眼力。其实,原教主原本生于名门望族,父亲是平章大人,可惜后来因犯文字狱,被斩首示众。她家中无男子,后继无人,不过多年,便家道中落。如此,她才习武步入江湖。”

“竟是这样。这么说,你们很早便认识了?”

“小时见过她一次,印象不深。不过,我曾听一些官员说,原教主其实饱读诗书,为文章,善小学[ 小学,指文字学、音韵学、训诂学的统称。

]。她现下刻意表现得无知凶悍,应与父亲受刑有关。”

要从深闺千金走到今天这步,看来,中间必有诸多苦痛。不过,原双双那张牙舞爪的性格,雪芝实在喜欢不起来。见她拉长了脸,上官透知道她是心情不佳,转而道:“芝儿,过两天这里会有庙会,你想不想去看看,还是说直接去少林寺?”

“庙会!庙会!”

她欢天喜地地叫了一阵,留意到上官透不仅笑意更深了些,也丝毫不排斥她拽着他的胳膊。而他的手臂和她想的完全不同。他看上去是那么纤长的人,胳膊上却硬邦邦的,除了骨头便只有肌肉,是标准习武男子的手臂。她无端脸上一热,松开了手,扭头跑下阶梯。

从灵剑山庄回到仙山英州,雪芝突然大转变。仙山英州的一、二楼是饭厅,三、四楼是客房,上官透和雪芝都住在三楼,俩人的房间中间只隔了一个隙宇。即便如此,前一夜他还是被叮叮咚咚的声音惊醒了数次。奇怪的是他们一回去,雪芝的房间一直都很安静,直到晚饭时分,上官透去她的房间叫她,发现她不在,于是下楼找仲涛。到了用膳时间,仙山英州门庭若市,裘红袖腾了个包间,让他们先休息。上官透问仲涛雪芝去了何处,仲涛指了指厨房。上官透一脸疑虑地去了厨房,竟然看到雪芝在里面蹿来蹿去,帮忙洗菜、切菜。上菜时,雪芝才跟着裘红袖一起端着菜过来,笑得像朵盛开的小牡丹。上官透看着一盘盘端上来的佳肴,道:“芝儿,你去做饭了?”

“没有,我不过帮红袖姐姐而已。我不是很会做饭。”说到这里,用筷子指了指水晶饺子中形状最奇异的一个,“这个是我做的。”

仲涛清清嗓子,用手在脸上擦了擦,转过身去。雪芝不是很高兴:“放心,这一个我来吃。”

开饭后,雪芝立刻为上官透盛了汤,夹了碧螺虾仁,笑道:“透哥哥请用膳。”

女子捧着哄着上官透这种事,仲涛和红袖早已习以为常,也并不觉得古怪。但上官透目瞪口呆。他已经过了要问“你为何要对我好”的年纪,只好笑着说谢谢,然后莫名其妙地吃饭。雪芝看着上官透吃下去,继续笑道:“好吃吗?”

上官透表情有点僵硬:“好吃。”

雪芝又三下五除二吃下自己的饭,快步走到上官透身后:“透哥哥,今天辛苦你了,有没有觉得很累?”

上官透道:“还好。你不吃了?”

雪芝立刻把双手放在上官透肩上:“我帮你捶背吧。”语毕开始在他背后捶打按捏。上官透身子都僵了,但还是不知道如何反应。

上官透不语,饭也没吃下去。他原本打算等雪芝按完再吃,最后终于忍不住转头拦住雪芝:“多谢芝儿,我还好。你去玩吧。”

“无妨,你吃饭,我帮你捶背。”

裘红袖慢慢将身子探前,歪头看着上官透:“第一次看到一品透这么紧张。芝儿,你停停吧,再捶下去要折寿。”

仲涛道:“今天怎么了?以前不是三个女子帮你……”

上官透抢先道:“芝儿,你喜不喜欢逛道场?”

“透哥哥喜不喜欢呢?”

“我不是很喜欢。”

“那我也不喜欢。”

上官透又一次沉默。仲涛看看雪芝,又看看上官透,再看看裘红袖。裘红袖嘴边挂着诡异的笑容。上官透开始找话题,但无论说什么,雪芝总是迎合他,奇怪的气氛便持续了一个晚上。最后雪芝犯困回去睡觉,上官透才松口气,和另外俩人正常说话。仲涛道:“我说光头啊,你出什么问题了?我看妹子这么乖巧,你还表现得跟做了亏心事一样。”

“芝儿平时性格不是这样的,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。”

裘红袖单手撑着下巴,玩着灯芯上的小火苗:“也不是做什么,小孩子说要改变时,是说变就变的。方才妹子在厨房里说,去过一次灵剑山庄吃了不少教训,从今以后她要更加珍惜对她好的人。”

“那是在说你吗,光头?”

上官透喃喃道:“……果然,灵剑山庄的人又开始了。”

裘红袖道:“雪芝丫头身上那股服道以守义的单纯气,还有一点傻气,都还蛮讨人喜欢的。但你自己把握好度,稍微一个不对,这妹子恐怕便当不成妹子。”

上官透道:“你想太多。看芝儿对我的态度,哪像有那种意思的?”

仲涛道:“人家红袖哪里担心过妹子了?人家担心的是你,你个老色魔。”

“芝儿还这么小,怎么可能?”

“怎么不可能?这么水灵灵的纯洁小姑娘,若是我妹子,我绝对一口气吃掉她。”

上官透用筷子挑起一根鱼骨头,弹过去:“你动她试试!”

仲涛打掉鱼骨:“我看你是想独吞!”

裘红袖道:“不闹了,一品透这边我是放心的。我是担心雪芝,二八青春韶华,便遇到这么个情场大鲨鱼,虽然你做得很周到,但真不能保证她不乱想。”

“放心,我不会让她喜欢上我。”

“你吸引姑娘那点腔调,是从内里流露到了发丝儿,不是你自个儿能控制得来的。”

“我自然能控制。”上官透转而陷入沉思。

随即,他们便把话题带转到了英雄大会上。半个时辰后,仲涛抚掌道:“哈哈哈,我就说,青面靖人今年绝对斗不过原双双,果然,果然啊。”

裘红袖道:“雪雁神鞭还是很管用的。倒是青面靖人,会的招式里十个有九个拿不上擂台。”

“不过到了兵器谱便难说,毕竟要求要松些。是吧,光头?”

上官透道:“没错。”

裘红袖盯了他片刻,道:“而且,月上谷的莲神九式也是非常有看头的,对不对?”

上官透道:“没错。”

仲涛来劲了,勾住上官透的肩:“雪芝妹子很可爱,是吧?”

“没错。”上官透忽然抬头,“什么?”

他们没人知道,此时雪芝在房间里,严重失眠,还唉声叹气:“如何才能问昭君姐姐关于奉紫的事?开不了口啊。”

苏州的庙会比别的地方都稍晚一些,所以一到举行日,大清早便有不少小贩摆摊,街道上人山人海。泰伯庙上的人扛着几百座佛像,在苏州城内巡城。善男信女们一路拥着佛像,或步行,或船行,陆续往至德桥挤。综观整个苏州,红飞翠舞,车马扁舟,一片花天锦地。重雪芝、上官透、仲涛以及裘红袖也是一大早便出门,不过雪芝流连面具、兵器铺,裘红袖被摊边的胭脂水粉吸引去,所以过了午时,一行人才抵达至德桥。那时,雪芝脸上已经戴着关公面具,右手握着一个风车,左手提着纸鱼,身旁的上官透还替她拿着一只被小匕首捅穿的绿筿小凤凰。踏过石砌的桥墩,挤过冲天式三间石坊,四人才缓过气来。雪芝擦擦额上的汗,把大红棉袄脱下来。上官透拦住她:“别脱,容易感冒。”雪芝“哦”了一声,又乖乖穿上。

看到这一幕,仲涛终于确定上官透所言能控制让雪芝不喜欢他,是句大实话。他对雪芝不玩心眼,也是毫无诱惑力可言,还跟个爹似的絮絮叨叨,就这德行,能动心的妹子绝对有轻微恋父癖。他正想跟红袖讨论上官透这没出息的样子,一回头,发现红袖没了人影儿。仲涛左顾右盼,发现没人,于是跃上石坊探看,惊动不少人。最后,他瞥见了房檐下的红袖。一个英挺男子正在和她说话。红袖搔首弄姿,流露出从外到内的风情。仲涛跳下来,作势要冲过去捉奸,上官透却在后面冷不丁地冒出一句:“红袖狩猎时去打扰,后果你知道的。”

仲涛只好停下,死死盯着房檐下的男女,双眼喷发出火焰。上官透无比同情地拍拍仲涛的肩,扔下他,跟上了看中彩灯的雪芝:“喜欢这个?”

“嗯。”雪芝正看得出神,片刻便回头道,“只是觉得好看,我们走吧。”

“喜欢便买。”上官透正要掏银子,雪芝却拽住他的袖子,硬拖着往前走,“现在买也看不到,晚上再说。”

彩灯铺的老板道:“小两口感情真好。”

“没有没有,他是我大哥。”

上官透看了看她捉着自己袖子的手,嘴角轻轻勾了一下:“是,妹子。进庙吧。”

进了泰伯庙,雪芝嚷着要抽签。上官透不信这个,说什么也不抽,最后被雪芝赖得受不了,说只此一次。看着一排签筒,雪芝逡巡不前,最后有些不大自然地选了“君成命理之月下灵签”。

“你先。”雪芝把签筒递给上官透。

上官透拿着签筒开始摇。这时,旁边的妇女道:“哎,这位公子,摇签时要想着喜欢的人,这签才会准。”说罢自己拿了个签筒,闭上眼睛想了片刻才开始摇,掉了签,她笑道,“哟,是上平,我去解签。”

上官透又开始摇。签落,拾来一看,上面四个殷红大字:上上大吉。

雪芝探了脑袋过去看:“哇……上上大吉!我去帮你解签!”去解签架上翻了一阵子,拿了片纸条,上面写着:嘉耦曰配。与良人是否合得来。如两者之间。有意合之。且经一段时间之交友。认为可合者。可合之。不必多考虑者也。是一己之命也。唯必有善果结之……

上官透笑道:“不是很准。”

“不准?”雪芝眼睛眯成一条缝,“昭君姐姐刚才想着谁呢?”

“就是谁都没想,所以才说不准。”

“这样啊……没意思。我来。”

雪芝接过签筒,闭上眼睛,脑子里居然浮现出一张眉叶轻盈的脸,还有那一声温柔的“来,笑一个”。她顿时觉得分外尴尬,轰隆轰隆摇了几下,签落了满地。旁边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,上官透立刻帮她捡。她红着脸重新摇,最后摇出一根,分外紧张地拾起来,一看,上面写着一字:下。她睁大眼看着那血红色的大字,欲哭无泪。上官透靠过来一看,道:“都说了不要信,看,把自己心情弄得不好。”

雪芝去翻解签条。上面写着:便如凤去秦楼,云敛巫山,凤去秦楼耶。表明伊人去矣。巫山之云亦敛欤。可知意中之人走了。是表白俩人不宜结合。一切之事。婚姻亦如此断矣。不宜馁志。宜另择佳偶去。雪芝哭丧着脸:“我不信,为何昭君姐姐的签这么好,我的却这么差!”说罢扔掉纸条,又开始摇签。

上官透道:“这……能抽两次吗?”

雪芝当没听到,终于又抽来一个:下。解签内容是:君尔耶。在与伊人之间。只为偷香。窃玉之上用心。取去玉。偷其香是己。不为爱情而行。易言之男欢女爱。如此之结合。时之过憋。将同床异梦者。爰之。一己与人之结合耶。必须以爱为基础。方有幸福可言。

雪芝偏不信邪,继续哭丧着脸摇签。摇了很久,终于摇来一个:中。雪芝终于心情好些,欢快地去解签,而上面写着:为了成一事。穿上铁鞋奋斗不懈。费心费力。皆无所获。了然了然耶两手到头来皆空空。

“两手到头来……皆空空。罢了,我们走吧。”雪芝无精打采地出去。

这时,开始抽签的中年妇女又回来,低声对上官透道:“那小姑娘是你什么人?”

“是我妹子。”

“你那妹子真可怜。谁都知道庙会为吸引游客在签里掺水分,上、中、下签各占六成、三成、一成。至于下下签,这里是没有的。这都能被她连续抽到两个下、一个中,也不容易。”

雪芝一下午心情都不好。她走着走着,又听到了原本不属于这里的烦心事。大概是林轩凤这两天替雪芝说过话,几个人偷偷讨论这是否欲盖弥彰,又有人说夏轻眉花心,追奉紫时还不忘记勾搭重雪芝。一听这话,无处发泄的火气冲坏了脑子,雪芝跑过去,把那几个人暴打一顿,弄得他们到最后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。只有上官透瞧着雪芝,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带着点疑虑。

而后,天很快黑下来。雪芝跟着上官透走出寺庙,准备去市集里面转转。到桥墩时,上官透忽然想起没买彩灯,说要倒回去买一个。雪芝情绪低落,心不在焉地答应后,便一直站在原地等他。有个小贩从她身后唤道:“这位姑娘,要不要看看彩灯?”

“不要,我大哥正给我买呢。”

小贩走了。不过多时,又有人问道:“姑娘,看看彩灯吧。”

“不要。”

再过一会儿,再有人从她身后说道:“请问……”

“不要不要不要!”雪芝转身,不耐烦地看着那人,“要我说几次你们才肯安静一点?”

她身后的人怔怔道:“果然是重姑娘。”

雪芝也愣了:“夏……公子?”

“重姑娘,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。”夏轻眉微微笑着,单边的酒窝也跟着深深陷进去,显得分外可爱,“坦白说,同是天涯沦落人,重姑娘的个性却比我爽心豁达得多,夏某,当真是有几分欣仰。”

“我没爹没娘,你生自巨室,怎能算同病相怜?”

“重姑娘这话又是从何说起?夏某自小丧父,母亲改嫁两次,我们母子俩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,没少受委屈。后来家母郁郁而终,我在这世上便再无依无靠。在夏某看来,重姑娘是武林世家千金,才是富贵逼人。”

雪芝愕然抬头,对他这番话感到意外,却又不敢多问:“竟是这样。是我失言,还请夏公子见谅。”

“不必介怀。你可是一个人来的?”

晚上的泰伯庙灯火辉煌,桥的另一端,舞狮、卖艺、杂技……一片笙歌聒地,鼓乐喧天。夏轻眉身长貌美,眼睛星斗般晶亮。听过他的辩白,雪芝才知道,原来夏轻眉和上官透一样,都是个性和顺的公子,却比上官透艰难许多,顿时觉得他比以前更易亲近。她一时头晕,后话脱口而出:“没有,我……我跟我姐姐一起。夏公子是一个人吗?”

“我跟灵剑山庄和雪燕教的人一起。前几天你从灵剑山庄出去,我还以为我们又要隔很久才会见面呢,没想到这么快便遇上。”

“哈哈,说不定很快又会在少林寺遇上呢。”

“重姑娘也要参加兵器谱大会?”

“嗯。到时候还希望和你切磋切磋呢。”

夏轻眉喜道:“若重姑娘愿意,夏某自当奉陪。也不知道为何,每次跟你聊天过后,总是会觉得心情颇好,应是姑娘踔厉风发,才受了影响。”

“过奖过奖。”雪芝看看周围,“我姐姐还没来……我看我得先去找他。”

与夏轻眉匆促道别,雪芝又不由得感到后悔。因为紧张而放弃对话,她果然是个笨蛋。径直往前走了半晌,她又发现找不到上官透人,于是跑回寺庙。寺庙中人来人往,偏偏没看到个穿白色衣服的,她没头苍蝇似的乱跑,直至仲涛叫住她。他把一个凤凰彩灯递给她:“妹子,这是光头买给你的。他说他有点事,让我先陪着你。”

“他在何处,我去找他。”

“这……他老毛病犯了,可能不大方便。”

“老毛病?”雪芝一头雾水,“那红袖姐姐呢?”

仲涛翻了个白眼:“你红袖姐姐已经犯了一个晚上老毛病。唉,你想去哪儿,我陪着你。”

“我想再去求签看看。”

雪芝很沮丧,很绝望。为避免再次被衰神附身,她先去别的签筒抽了签,拿了一堆上和上上,才回到月老签筒。但令她再一次陷入绝望的是,月老签筒还是下。她实在气不过,提前回了仙山英州,早早上床入睡。迷迷糊糊中,她听到裘红袖高亢的音量久久回荡在客栈:“一品透你小子带种的!居然把苏州第一冰山都放倒了!姑奶奶我佩服你!那冰山是连老娘的面都不给的!叫老娘乳牛!你有本事便弄死她,老娘以后叫你大哥……”

雪芝一向睡得很沉,但都受不了这个音量的轰炸,自梦中惊醒。她下床推门出去,迎面撞上刚准备款门的上官透。她惊讶道:“透哥哥?”

上官透递给她一个小纸包:“你肚子饿了吗,这是夜宵。”

“谢谢。”雪芝接过纸包,又往外面看了看,“红袖姐姐怎么了?”

“她喝多了点。你不要过去,小心被误伤。”

“红袖姐姐的酒品真是……”说到这里,雪芝的眼睛忽然弯了起来,用手肘捅捅上官透,“不过,我都听到了哦。苏州第一冰山都被你放倒,好厉害。”

见上官透怔住,她又推了他一把:“害羞什么呢,我一直知道昭君姐姐武功高强,这一回一定把这冰山打得落花流水吧。我真是脸上有光啊。”

上官透眼神闪烁了片刻,忽然扣着食指关节,敲敲雪芝的脑袋:“你还敢说脸上有光,方才在庙会上恨不得我不在。”

雪芝捂着头,脸变得通红:“我、我……”

上官透只拍拍她的肩,眼神有些落寞:“傻丫头,早点休息吧,要是有事便来敲我门,我睡得晚。”

“好。”

见上官透转身出去,雪芝忽然跨过门槛,缠住上官透的胳膊:“昭君姐姐!”

上官透回头,错愕地看着她。雪芝脸颊在他的胳膊上蹭来蹭去,笑容灌了蜜般:“除了我爹爹,从来都没有人像昭君姐姐这样好,芝儿真的很感动。以后等芝儿从红袖姐姐那里学来厨艺后,一定会天天为姐姐做饭,让姐姐不会后悔对我这么好。”

上官透淡淡笑着,不明所以,并不是很开心:“等芝儿嫁人了以后呢?”

“嫁人了以后,便让丈夫也一起下厨为姐姐做饭。我这么凶,他不会不听我的。”

“好。”

他这样百依百顺,让雪芝忽然觉得,自己又变成了被人疼爱的小公主。她身子侧了侧,把脑袋靠上了上官透的胸口,甜滋滋地蹭来蹭去:“透哥哥……”

“嗯?”

她用力摇摇头,继续哼哼唧唧又黏黏地唤道:“透哥哥,透哥哥。”

知道她不过在撒娇,一时小女儿情态,上官透也不再回应,只是轻抚她的脑袋。从很久以前,他就把她当作妹子看待,又知道她从小到大脾气火暴,却未料到她居然有这样的一面。他垂首看看她,她那堆积在眼角的娇憨甜笑,和寻常姑娘并无不同……不,确切说,是令人更忍不住心生怜爱。其实方才在庙会,他听见她对夏轻眉撒谎,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,可再多不悦,也被这几声软软的“透哥哥”化为绕指柔。不知不觉中,他也浅浅笑了。直到她小雀般脱离他的怀抱,乖乖回房间去。

对上官透的依赖像是与生俱来的,若不是因为男女有别,雪芝还真想让他跟个姐姐一样,守在床边陪自己入眠。她觉得自己很幸运,一出江湖便遇到这样亲人般的兄长,希望往后也能与他长久相伴。关于那冰山的事,她有些好奇,但很快便忘了,直到第二天真的看见本尊。

深雪方融,苏州城内透出些冬末春初的气息。庙会依然在进行,城内人群攘来熙往,一名女子站在仙山英州外的码头上,两鬓发丝挽起,露出雪白微长的脖子,瞳孔极黑,泛着深潭里的波光。这人便是春容,苏州第一冰山美人,也是一名富商之女。但她并不娇生惯养,性格还特别刚毅。据说从未有男子看过她的笑容,她若对谁笑,将来肯定会嫁给谁。雪芝原不相信世上有这种人存在,但看到春容的瞬间,她信了。她只是觉得有点讶异,这姑娘看上去柔弱如柳,居然会和上官透交手。

春容和裘红袖对上,便是冰对上了火。裘红袖拉开门,砰的一声撞了门板,冷笑道:“春小姐不是说,永远不会踏进我这酒楼半步吗,何故今日如此没骨气,自个儿送上门了?”

“裘大姐,若不是上官公子‘请’我来,我确实没闲心在这种场合逛。大姐要是不待见我,我这便走,之后的事,大姐自个儿跟上官公子交代。”

“那你走吧,不送。”

裘红袖准备关门放狗,仲涛抢先道:“哎,春容姑娘,你先等等,光头说他马上来。”

“告诉他,我没那个心思等他,以后也不会再见他。”

眼见要错过高手过招,雪芝也赶紧跟上去当和事佬:“春姑娘,不要这样,他很快便来。”

“哟,这是哪家的小姑娘?”春容瞥一眼雪芝,“早就听闻上官公子风流倜傥,不会连小女孩也不放过吧?”

“大姐,你别乱说好吗!”

“乱说怎么了?是上官透喜欢我,小丫头你看不过去也没办法,有本事叫他不要缠着我。”

“你不是不想见他吗,怎么还不滚蛋?”裘红袖拉长了脸,把门轰然关上,“真受不了一品透,每次找来的姑娘都是绣花枕头。”

雪芝却呆住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,春容为何说上官透喜欢她,他们不是比武切磋吗,难不成切磋都能倒腾出感情?与此同时,上官透神采飞扬地出来。他微笑着扶扶领子,掸掸衣袖,跟一只美貌的白孔雀似的:“狼牙,祝我好运吧,这一个比较难……”说到此处,他看见了雪芝,立即噤声。

仲涛不敢大声说话,只是可怜巴巴地走过去,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。上官透又看了一眼雪芝和红袖,无声无息地出了门。他再次回来,已是黄昏时分。雪芝在后院中练剑一日,顿感一日相当漫长。不过待上官透回来,也无甚新奇,四人还是一起吃饭、聊天,各自忙各自的。晚上,雪芝还是会到上官透那里去和他聊天,撒娇赖皮打滚够了以后,再回房睡觉。不知为何,上官透对她的靠近显得有些无措,她只要挽一下他的胳膊,他都会浑身僵硬。第二日同样如此。不过,他们近距离讲话时,她在他身上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,再靠近嗅嗅,四处嗅嗅,嗅到上官透直接开躲,才疑惑道:“昭君姐姐还真变成姐姐,居然用牡丹香。”第三日上官透没有回来。雪芝的一日变得更加漫长。第四日,上官透回来,还带着面部神经坏死的春容。但雪芝上次被她那样一说,连和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。一顿饭吃下来,只有仲涛在调节气氛,俩姑娘都一直沉默。不过裘红袖是拉着臭脸,雪芝是没有表情。晚饭过后,春容和上官透回了房,便再没出来。和上官透独处时光被人占去,雪芝就像被人抢了尿尿地盘的小狗般不悦,和裘红袖在一楼喝酒聊天。

聊到一半,有几个灵剑山庄的人进了酒楼,在她们身后一桌坐下聊天:

“九师兄还不能走路吗?”九师兄?不是夏轻眉吗?雪芝耳朵竖起来。

“不能,听说被踹了很多脚,还伤了腿骨,这几天回了金陵疗伤,也不知道下个月少林寺还能去得成否。”

“以前便听说上官透下手狠毒,但看他斯斯文文的样子,还以为那是谣言呢。”

“也不知道他为何莫名其妙打了师兄……莫非,是因为当年那事?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他被逐出灵剑山庄之前……你靠过来一点。”

后面他们说得很小声,雪芝无法偷听,便放下酒壶,以出恭为借口上了三楼。她跑得大汗淋漓,原本想破门而入问上官透为何要随便伤人,却听到房内传来奇怪的声音。明知这样不光彩,她还是没忍住,在纸窗上戳了个洞。不戳还好,这一戳,便把她少女的幻梦全部戳得烟消云散。

窗边原本放有烛台的红木桌上,她和上官透天天坐着聊天的地方,有两条旖旎纠缠的身影。春容的衣衫半褪,酥胸微露,仰着那纤细的脖子,发出断断续续的啼哭声。上官透虽衣冠楚楚,却捧着她的下颌,在那脖颈间一次次亲吻,不一会儿便吻到了她的胸前。上官透的表情除了比平时入迷些,也并无不同。但雪芝第一次看到冰山美人笑。只不过,笑得那么淫荡,那么欲仙欲死,尽数浮现在泛着潮红的双颊上。

“上官公子……”春容用力抱住上官透的肩,迷离惝恍道,“若倾此一生,都如此刻这般……那我……”

说罢,她主动凑上去,热情地狂吻上官透。看见四唇交接的一刹那,雪芝的眼睛陡然睁大。上官透并不惊喜,却也未排斥,只是技巧娴熟地与她接吻。她更是不知身在何处,胡乱地脱下自己身上的衣物。即便是这种时刻,上官透还是身外客,他长发如云,侧脸如画,衣袂更是一片红烛夜中最美的烟。一时间,雪芝心里一阵绞痛,呕吐感从心中汹涌而出。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,轻轻抚平那个小孔。只是,已经被戳破的地方,再无法恢复原状。

她默默退回自己的房间,坐在桌旁发愣。时间过得很慢,又似流水刹那间从指间滑过。后来,她在门上看到上官透送春容离去的影子。然后,他回到她的房门前,轻轻敲了两下。雪芝打开门,见上官透若无其事地对她微笑,温柔如同她最亲的兄长。只是,即便他衣冠楚楚,面如美玉,她依然无法不回忆起方才那一幕。

“怎么,心情不好吗?”见她神色复杂,上官透伸手想摸她的头,但她相当敏感地退开。她的手心在冒汗,即便紧紧握着,也无法控制不发抖。

“芝儿?”

雪芝双眼泛红,嗓音沙哑:“我讨厌你。”

上官透惊诧地看着她,半晌,才轻声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她不是不能看见他美丽眉眼间略微受伤的情绪,若换作以前,当上官透还和她想的一样,是个温润如玉的大哥哥,她肯定道歉得比谁都快。但是,他不是这样的人。他白净的面容,秀美的手指,写满月色的眼眸,每一处曾经如悬云端的锦绣之色,都完全变了味。她实在太失望了。

“你出去。”雪芝连声音都在发颤,“我讨厌你。”

“砰”的摔门声后,上官透被重雪芝光荣地列入了最讨厌的人名单中,位居第三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