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驱逐境外

“没想到上官公子也在这里。”

穆远向上官透拱了拱手。月夜之中,他和上官透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:一个是刀锋切出的黑,一个是月色轻抹的白。俩人身上都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,这小小的房间一时显得有些拥挤。上官透朝穆远回了个礼,便一直盯着雪芝。只是,先前的柔情蜜意都已烟消云散,他神色相当复杂:“失礼,开始并未相信重姑娘。”

雪芝没忘记发生在楼下的事,不敢正眼看他:“没事。”

“我有事,先行告辞。”上官透顿了顿又道,“重姑娘,我将归第数日。你若有事,可到长安太师府找我。”

被穆远逮了个正着,雪芝心情很乱,并未留意到上官透忽而改变的称谓,只点点头,目送他离去。接下来,雪芝抬头看看穆远,只见他一袭修身黑衣利落凌厉,宝剑高挂腰间,长剑垂至膝后,越发显得腿瘦而长。穆远既不善言辞,亦不张扬,外人看不出个所以然,但习武之人都知道,这样的站姿与身材,出手十拿九稳,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。雪芝赌气地坐到桌旁,拨弄着干蜡烛的烛芯:“穆远哥来这里做什么?”

落梅风过,轻拂他光洁额前的刘海,他的双眼幽黑似夜,深不见底:“宫里出了一点事,我特地前来通知少宫主,请暂时不要回去。”

雪芝手中的动作停下来:“出了什么事?”

“要说的便只有这些。再隔几个月回去,说不定长老他们也已消气。”穆远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,递给雪芝,“这些钱应该够少宫主撑一阵子,若有困难,随时捎笺于我。记得不要用真名,切勿提到有关你身份之事——”

“你告诉我,到底出了什么……”

“不必多问,不是大事,我会想办法处理。先行离开。”穆远走到门口,又低声说道,“对了,上官透这人……罢了,此事少宫主比我有分寸。”

雪芝还未来得及说话,穆远已拉开房门。而门外居然站着个人,把他们都惊至哑然。

“不是大事?”宇文长老一步步走进来,双手放在拐杖上,“《莲神九式》遭窃,还不是大事?”

百年来,江湖中一直流传着一句话:“地狱阎殿,人间重火;神乃玉皇,只为莲翼。”这十六个字足以奠定重火宫在门派中的地位,也足以奠定武林至邪武功“莲翼”的地位。“莲翼”由《莲神九式》与《芙蓉心经》两本秘籍组成,修其一重便可成一等高手,修其三重便是凤毛麟角,修其五重便可雄霸武林……只是,修此二邪功,需手刃至亲至爱,受到极大精神重创,突破内在极限,以追求身心合一的武学极限。《莲神九式》一直都在重火宫内,是重火宫的至宝,亦是重火宫的灾难。

顷刻间,断烟入屋,便是长久寂静。临冬晚风震得文窗绣户砰砰响,枯树折腰,画船抛躲。雪芝一脸不可置信:“这如何可能?《莲神九式》一直锁在重火宫最深处,加了那么多重机关,还有诸多人防守,怎可能……”

“如何不可能?”宇文长老打断她,“在你出离这几天时间里,我们出动半数人手出去找你,有人乘虚而入,守门弟子尸骨无存,《莲神九式》还在原处,但以前其有文字的一面是朝北放置,现在变成了朝南,显然已被人动过。即是说,这人已经盗走了秘籍内容。”

“《莲神九式》原秘籍不是雕刻在琥珀上的吗?不浸水看不到内容,这人又如何得知?而且,有时间去抄秘籍,为何不直接把整块琥珀都带走?”

“那么大一块琥珀,你以为带在身上不易被人发现?”宇文长老有些愠怒,“重雪芝,你身为重火宫少宫主,却违反了重火宫门规,原应被废除武功,挑断手筋脚筋。但穆远签下契约,愿终身效忠重火宫,以代你受罚,这事便算了。”

雪芝看了一眼穆远,却见他还是坦然无事的模样,心中愧疚至极,上前一步:“我会回去。”

宇文长老半侧过头,面无表情:“你的所有衣物,我都让丫鬟放回了房间。”而后,他无视雪芝,自行离开。

雪芝追出去一截,又倒回来,背脊发凉道:“穆远哥,宇文长老是什么意思?”

穆远欲言又止,看着别处,才缓缓道:“处罚已经免除,但是你……不能再留在重火宫。”

重雪芝不相信。两天后,她硬着头皮,回到重火宫。不过这一回,不管谁看见她,都未再和她打招呼。再过几天便是春节,重火境内却凄寂荒凉,连落叶都不剩。从小便听说,重火宫过去有被逐出师门的宫主和少宫主,但她如何都不会料到,自己会是其中一个。她不相信。她没有回房,而是直接去了长老阁。得到应允进入阁中,她看见宇文长老坐在窗旁,抬头纹深烙面上。他的眼睛一年比一年灰暗,已写满了撤瑟的色彩。雪芝知道,宇文长老也是十来岁便入了重火宫,跟随着当时的宫主,一直到她,已经是第四代。雪芝走过去,跪在地上。宇文长老依然靠在椅背上,翻看书卷,无动于衷。

“对不起,我错了。”雪芝认错极其干脆,头也埋得很低,“长老,请再给我一次机会。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功,再也不离开重火宫,再也不会擅自和外人打交道。”

宇文长老头也没有抬:“现在再来说这些话,太迟。”

“求您。”雪芝磕了个头,头便一直没有抬起来,“我从小在重火宫长大,这里便是我的家。离开这里我哪里也去不了。请念在雪芝年幼,再给雪芝一次机会。”

宇文长老的声音如枯叶扫地,唯剩沧桑:“你还是没有弄明白自己的立场。重火宫不是避难所,也不是给小丫头玩闹的地方。其实,这并非你的错。要怪,只能怪重莲命不好,连个儿子都没有。雪芝,于私,我一直把你当孙女看;于公,这么多年难免要对你苛刻,其实一直矛盾,心中万般愧怍。因为我和一般的祖父没什么不同,在我看来,女儿,生来便应当被疼爱……唉,不再赘言。你不是向来惭高鸟、愧游鱼吗,从现在起,你已自由。”

“不!”雪芝用力摇头,“我会把武功练好,现在便去修炼《莲神九式》,不一定能够超越爹爹,但是一定会变得很强,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!”

宇文长老挥挥手:“不必多言。你爹就算活着,也不会希望你修这邪功。我已愧对重火宫,不能再愧对莲宫主。你收拾收拾,早点离开吧。”

雪芝在长老阁跪了一个晚上,宇文长老始终纹丝不动。她出去求其他长老,求师父,求诸多前辈,也毫无作用。甚至连仪式也无,她便这样成了外人。绝望之际,她回到房间,一边擦着眼泪,一边收拾好所有东西,准备离开。但刚打开门,便看到站在门口的穆远、四大护法,以及一些弟子。所有人的情绪都显得十分低落。雪芝还红着眼睛,却强挤出一脸笑:“都来给我送行了?”

朱砂忽然扑过来,紧紧抱住雪芝:“长老们都太过分了!少宫主年纪还这么小,怎能受得住武林中的千磨百折?”

“不经风雨,怎谙世事?”雪芝拍拍她的肩,“以后大家要在哪里碰面,可不要装作不认识啊。”

海棠鼻子红红的:“自然不会。我们看着少宫主长大,不论辈分身份,你便像我们的亲生侄女一样,以后无论到哪里,我们都一定会照顾你。”

琉璃道:“其实说良心话,今番根本不是少宫主的错。但没办法,重火宫素来门规森严……少宫主,希望你入了江湖,多多磨炼学习,不要入一些不三不四的门派。”

朱砂怒道:“到这时你还嘴贱!”

砗磲递给雪芝一个包裹:“一些药丸和暗器。”

雪芝收过那些东西:“多谢。”

穆远也递给雪芝一个包裹:“这里面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东西,你带出去再拆开。”

“谢谢穆远哥。”

对于穆远擅自签卖身契之事,雪芝觉得很不好受,但此时此刻她尚且自身难保,也说不出要报答穆远的话。而且,现在话说得好听,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……她笑着笑着,垂下头去,抹掉了眼泪。一时间,大家都陷入沉默。最后,在大家的护送下,雪芝走出重火宫,一咬牙,头也不回地走出去。然而,到半山腰时,她还是忍不住在瑶雪池附近停下来。雪芝的名字,便是来自于“瑶雪池”和“天蚕灵芝”,据说爹爹为她取这名字,是希望她像瑶雪池般沉着冷静,又如天蚕灵芝般不畏严寒。可是,她却哪一样都没能做到。同时,重莲的坟墓也在此地。雪芝放下包裹,在那墓碑前跪下来。墓碑上题着龙飞凤舞的大字:慈父重莲之墓。

空气极冷,残叶被风卷起,毫无章法地在院中飞舞,落入池中,在碎冰水面上,荡下涟漪层层。这些年来,雪芝只要在宫内,便会常来扫墓拔草,这一会儿,她又把坟旁的灰尘拂去,撕下衣料,蘸水把墓碑擦得发亮,轻声道:“爹爹,芝儿走了。云鹤固然有奇翼,飞至八表须臾归。待芝儿练好武功,扬名立万,定重回重火宫。”她重重地磕头三次,提着包裹,走下嵩山。

雪芝一直不敢回头。身旁的景色在不断变换,而身后高山巍峨,石壁险峻分裂天貌,似披霄决汉的英雄,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,屹立不动。

在山脚福德客栈住下,雪芝打开穆远给的包裹,里面装满了书,都是重火宫的秘籍:《九耀炎影》《混月剑法》《浴火回元》《天启神龙爪》《日落火焰剑》《赤炎神功》《红云诀》……几乎重火宫的重要秘籍都在其中。她才后悔以前没把武功学好,以后都没了机会。从小到大,面对这堆曾被她称为废纸破书的秘籍,她头一次有了如获至宝的感觉。把秘籍全部整理好,她又看到一封信。拆开一看,雄浑超逸的一行字出现在她眼前:

少宫主,请先在福德客栈将息数日,待事务毕,便来会合。

果然穆远哥是最关心自己的人。雪芝微微一笑,一时感动得差点再度落下泪来。她把东西都收好,准备洗漱上床就寝。但刚一转过身,余光瞥见窗外有黑影闪过,当下不敢动弹,静观其变。隔了很久,她猛地拉开窗户,门外却除了枯树林,什么人都没有。

雪芝长嘘了一口气,关上窗,却听到身后传来细微声响。她立刻回头,看到身后一个黑衣蒙面人,惊叫一声。

但已来不及迎战。这人动作太快,快到她完全没有余地还手。那人迅速点了雪芝的穴,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,捂住雪芝的鼻口,朝她颈项刺去。雪芝皱眉,又叫不出声,几乎被吓晕厥过去。但匕首刺到她脖子时,忽而停下。那人眼睛一转,警觉回头。雪芝看到他眼角有几根鱼尾纹,应是个老者。然后,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蹿出来。矮者跟黑衣人打了起来,动作快到让人看不清面孔,只听见乒乒乓乓几声,一只小手伶俐而狠劲地戳了数个空,在柜子上戳出几个洞。高者是个少年,身材略微瘦削,青衣轻便,散发,头发右侧混着紫缎编的几根小辫子。他背对着雪芝,手中把玩着什么,站在旁边,倒是悠闲。这时,墙上的几个洞边缘都染上液体,被腐蚀伤口般扩散。黑衣人也格外谨慎,出手处处不留情,招招有杀人灭口之势。这时,少年欢快地抬头道:“好了!”

矮者发出女童般娇憨的声音:“动手!”

黑衣人倒抽一口气,收回手掌,但没来得及。那少年不知朝他扔了什么东西,他惨叫起来,声音也是上了年纪。他捂住自己的手掌,足下轻盈地点了几次,跳出窗外,身影迅速埋没在黑暗中。

“哈,逃了,我看你怎么逃出我的五——指——山!”少年跳起来,却被那女童捉住衣角,险些跌倒。他回头甩手,头上的辫子也跟着甩了甩,一个黏黏的小球跟着甩出来,迎面飞向女童。女童不紧不慢地闪身,小球又一次飞向千疮百孔的衣柜。只听见啪的一声,几只毒虫贴着衣柜,滑落下来,剩下大部分都附在柜子上,咔嚓咔嚓几声,柜子烂得比刚才还快。

“圣母英明!”少年做膜拜状,朝女童鞠了个躬。女童一脚踹上他的膝盖,他倒在地上。

“也就只有你敢如此出手,老娘留你一条命。”

分明是个孩子,说话却像个泼妇。雪芝眨眨眼睛,这才看清她的模样:身高才到少年胸口,十一二岁的模样,肤色与寻常孩子不同,略泛晦青。至于嘴唇,便是整整两片靛青。她这模样看上去不可怖,但相当古怪。这时,这女娃无限婀娜地笑道:“是重火宫的少宫主吧?”

雪芝不自在地抽了手,点点头:“你是……”

“哈哈哈哈哈,行走江湖,连我满非月都不认识,果真是个孩子。”

满非月?这不是玄天鸿灵观观主的名字吗?她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少年,他倒在地上,似乎打算耍无赖,不再站起来。虽说打扮和上次差别甚大,腰间也换了个比上次大了很多的葫芦,但这少年对她做的无礼之事,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。再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娃,她终于想起来:相传满非月从小便练毒功,十二岁时不知服了什么怪毒,身材便再也没有长大,常使人想起《山海经》中身长九寸的靖人。于是,她得了个她相当讨厌的外号“青面靖人”。满非月十分在意她的皮肤和身材,总向往变成十八九岁的风韵少女,便更加努力地尝试解毒。后来毒是解开了,但她早过了发育的年龄,非但不能长高,皮肤还变了个色。因此,在鸿灵观里,弟子都是男子,下人都是女童,还都是比她小的。一旦长得比她高,或者胸部比她大,都会被她毒死。

雪芝留意了下自己与她的身高差,打了个冷战。

满非月走来,解开雪芝的穴道。雪芝按住自己被点穴的地方,一屁股坐在床上。满非月道:“重姑娘你放心,我只有戴了这个才会伤人。”举起另一只手,那只手上的中指、无名指和小指都套了金属指甲套,颜色是金中泛青。光看两眼,雪芝都觉得自己已经中毒。

“究竟……发生了什么事?”雪芝惝恍迷离道。

“你被重火宫驱逐,在江湖上可没以前那么顺。”满非月指了指床上的秘籍,“这些东西还是收好。”

雪芝有些惊讶。一般人看到重火宫的秘籍,都会如狼似虎地扑过去,但这满非月和那少年看到这些册子,就像看到了排泄物。也是,用毒之人与江湖侠客不同,他们要的不是胜负,而是生死。既然会施毒,身手也不再这样重要。雪芝开始收拾包裹:“你如何知道我被驱逐的?”

“消息到我这里,总是比别人快一点。”

“那刚才准备杀我的人是谁?”

“这我怎么可能知道?”满非月抬抬下巴,命令身边的少年,“丰涉,你替她看看有没有被伤着。”

“好啊。”丰涉笑眯眯地走过去,在雪芝身边坐下,两只大眼睛睁得更大,而后捏她的腰,捏她的胳膊,敲她的背,捶她的膝盖。躲开雪芝凶狠的掌法,丰涉转眼笑道:“没有。”

满非月道:“重姑娘,现在你打算怎么做?等你的情哥哥吗?”

“情哥哥?”雪芝想了想,忽然站起来,“不是的!我一直把穆远当大哥!”

“呵呵,小女孩果然就是小女孩。”满非月走过去,分外同情地握住雪芝的手,“你情哥哥的目的已经达到,又怎会来找你?”

“你是救了我一命,但也不能诬陷穆远哥。”

“是,是,是我诬陷他。不知重姑娘可有兴趣加入玄天鸿灵观?我在英雄大会上或许拿不到第一,但是整个天下真正能打倒我的人,五个指头数得出来。”

雪芝深思良久,给了最安全的答案:“我……我再考虑几天。”

“使缓兵之计吗?一点也不干脆。你以为几天之后,你的情哥哥便会来?”

雪芝满脸通红:“知、知道,明天早上答复你总好?”

“很好,明天早上我来找你。”满非月说话温柔了很多,还带了些风情,回头看一眼丰涉,“涉儿,我们走。”

雪芝决定先去长安,投奔司徒叔叔。三更时分,她背着包裹,偷偷从客栈后门溜出,摸黑在马厩偷了匹马,加鞭逃出登封,朝西北方飞奔而去。连续赶了几个时辰路,晨曦亦露出一角。前夜受惊过度,雪芝感到筋疲力尽,放慢速度。眼见长安城门已进入视野,她跳下马,揉揉已经快失去知觉的屁股,准备牵马走。但她觉得身后有人,再回头一看,心脏几乎跳停——丰涉正站在她的身后,笑盈盈地看着她。她指着他道:“你……你为何会在此间?”

“当然是来带你走。跟我回圣母那里吧。”他所言圣母,即是指满非月。

雪芝哭笑不得:“若你还有良心,记得我第一次救过你,便不该这么做。”

“我当然记得你救过我。你还不满意我的报恩方式。”

“所以,你还欠我的,对不对?”

丰涉眉开眼笑,点头点得特带劲儿。雪芝道:“所以,你应该重新报恩一次,对不对?拜托,这一回放过我。”

“所以,让你进入伟大的玄天鸿灵观,是对你的报答,对不对?”

“当然不对。你想,我到鸿灵观,肯定还要跟你发生同门纷争。若你放了我,下次再见面,大家都是朋友,可以互相照应,对不对?”

丰涉眨眨眼:“好像也有道理。”

“也好。”丰涉走近几步,鼓起半边脸。

“你做什么?”雪芝下意识后退一步。

“香一下,说‘丰哥哥,你好帅好英俊,我都快被你迷死了,求求你放过人家嘛’,我便放你走。”

这对很多可爱的姑娘来说,或许再得心应手不过。但是,重雪芝不是可爱的姑娘,念到这句话,她立刻想到的人,又是一个她连名字都不想提的死丫头。于是,丰涉的“香香”变成了“锅贴”。他捂着脸,咬牙切齿道:“你完了,跟我回去!别以为你漂亮我便不敢打你!”

雪芝转身便跑,被丰涉捉住手腕,俩人打了起来。丰涉的武功自然亚于雪芝,三招便落了下风,最后他后退几步,戴了手套,从怀中拿出一颗黏黏的小球。雪芝立刻不动,咬牙道:“卑鄙。”

“哈哈,我姓卑名鄙,字下流。”说罢,丰涉便走过去,手中捏着恶心的小球,凑过去想亲雪芝,“跟丰大爷走吧。”

这时,一把折扇打在丰涉的手腕上,他的手不受控地震了一下,那黏球便飞了出去。丰涉倏然回头,身后一个雪白锦衣男子微笑道:“这位小哥若不介意,在下把妹子带走。”不经丰涉允许,他已用扇柄对雪芝勾了勾。

雪芝立即跟上去,小声道:“上官公子,人生何处不相逢,真是太感谢。”

“不客气。方才见你出现,我便说何故这么快到了长安,原来是被人追杀。”

丰涉闪到他们面前,看看上官透,蹙眉道:“你怎么还没死?”

上官透撑开扇子摇了摇:“也是,才摸了毒虫卵,或许一会儿便会死。重姑娘,我们走,回头我若猝死,你可要小心。”

丰涉打开葫芦盖儿,抖出一只毒蝎子。他提着蝎子尾巴,扔向上官透。上官透身形一闪,挡在雪芝面前,一掌击落了蝎子,合扇,击中丰涉的腹部。丰涉连退数米,弯腰捂着肚子:“你……你在耍什么把戏?”

“看你年龄不大,下手竟然如此残忍,我对男子可怜香惜玉不起来。识相的便走远些。”

上官透跟雪芝离开。

不多时,满非月便从树林中跃出:“走吧。”

“圣母?你在这里?”丰涉先是吃惊,后是恼然,“居然不出来救我!”

“我都说了多少次,遇到什么人都可以交手,若是上官透,那是离他越远越好。他百毒不侵,是我们的大克星。”

“他?他便是一品透?”丰涉神情扭曲,“肚子更疼了。”

“为何不怕毒?”这时,俩人已经在茶楼坐下,上官透给雪芝倒了一杯龙井,“月上谷的心法,加上有人帮助打通经脉,已对毒免疫。”

“这么说,月上谷的人岂不都是百毒不侵?”

上官透笑道:“打通经脉没这么容易的。”

雾气弥漫,上官透原本过于清高的脸,也变得温和起来。雪芝看着他,有些出神:“原来是这样。今天真的很谢谢你。”

两个人又聊了一阵,有一位名士前来与上官透搭话,对方认出了雪芝,又聊了几句,雪芝才知道,自己离开重火宫的消息已传了出来,至此,长安这一带江湖人士都已知道。重火宫结仇不少,哪怕是被逐出重火宫的少宫主,她依旧是重莲的女儿。这下处境相当危险,雪芝在沉默中焦头烂额起来。上官透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,道:“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?”

“我不知道……或许,先回登封。宫内有人跟我说好要在登封会面。”雪芝顿了顿,“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依然可信。”

“重火宫历来没有只是驱逐的处罚,要么直接取了性命,要么残废着出去,你却完好着出来,实在有些蹊跷。若他们叫你在登封会面是个陷阱,那还是不要回去的好。”

“言之有理。那我要准备准备,等来年少林兵器谱大会开始,我或许会去看看。”

上官透笑道:“那再好不过,刚好在下也要参加兵器谱大会,或许可以与重姑娘同行。”

“没问题。但那也是明年的事,你打算在哪里过年?”

“自然是回家过。”

“那过完年,我再来长安找你。”

“也好。我有两个朋友在苏州等我,节后我会去和他们碰面,你跟我一起去吗?”

“嗯,可以呀。”

俩人商量好陬月初七在长安春饭馆见面。上官透正准备送雪芝出去,听到有几个人在旁边大笑,笑过之后,其中一人还捂着肚子,上气不接下气道:“我就说重雪芝为何突然和重火宫决裂,猜来猜去,愣没猜到这一个。”

“夏轻眉这如意算盘可打错了,他以为诱惑重雪芝便能操纵重火宫,却未料道那小姑娘太感情用事,竟然为了他和重火宫撕破脸。我赌一千两,夏轻眉绝对会甩了重雪芝!”

“我说重莲那女儿也够笨的,夏轻眉喜欢林奉紫是众所周知的事,还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。”

上官透拍拍雪芝的肩:“走吧,不要听。”

雪芝依然坚持站在原地。

“她是重莲的女儿又如何了?还不照样是个女子?你看重雪芝在擂台上下手那么狠,被男子征服后,不依然软得像块胶?”

“一品透说过,再强大的女子,遇到心爱的男子都一定小鸟依人,果然是真话。”

上官透面露尴尬之色:“芝儿,原话不是这样的,你别听他们乱说。”

雪芝没有听进去。

“不过说真的,撇去她的身份不提,这么小的年纪武功这么高的人,江湖上可找不出几个。”

“那些都是吹捧出来的。我看重雪芝只有那张脸能看看!哈哈,别说老子年纪大了打别人小姑娘的主意,再过个两三年,这小娘儿们肯定祸国殃民。唉,出来混什么江湖,嫁给老子当小妾算了……你们看着我做什么?后面怎么了?”

那人说到这儿,一边回头,看到上官透,脸“唰”地发白。上官透从桌上抽出两根筷子,稳住一根,另一根在手中飞速转了几圈,脱手飞出,击中那人的帽子,从门上穿过去。帽子顺着门滑落,门开始裂缝,最后碎成了一堆断木。那人的白脸变成了青脸。上官透放下一锭银子,追着雪芝出门去。但外面早已没了她的身影。

不告而别,确实有些怠慢无礼,但雪芝觉得这事实在是卖木脑壳被贼抢,便偷偷摸摸溜去了紫棠山庄。待看门者进去通报主子,雪芝在门口转了两圈,便见一身白衣的男子走出来,笑道:“芝儿,我就知道你会来。”

眼前的男子衣着简单却考究,三十来岁了却还长着娃娃脸,这更加深了雪芝的怀旧之感。她委屈道:“司徒叔叔,我被重火宫赶出来了……”

司徒雪天道:“你先进来,有话慢慢说。”

自从司徒雪天替家族东山再起,发扬老爹爷爷们的精神重新回到经商之路,紫棠山庄便一年比一年气派。前些年司徒雪天一跃而上,成为全长安历史上最年轻的首富,此地院内景致,更是堪比价值连城的镐、沣、杜、鄠[ 镐、沣、杜、鄠,指长安附近,贵族游客居住的地方,地价昂贵。

]。只是世事难全,司徒雪天前些年刚娶了个老婆,便因为难产去世。孩子保住,但从小没吃过娘的一口奶水,这才不到七岁,便跟着老爹一起学习经商,还特早熟,见了雪芝以后,立马摆出小大人样叫重姑娘。但司徒雪天看他一眼,他立刻改口叫重姐姐。司徒雪天让人为雪芝腾出一个房间,便带着她在客厅中坐下。打量了雪芝几眼,司徒雪天摇摇脑袋道:“人生天地之间,真若白驹之过隙。记得你小时喜欢打人,现在都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。”

“那是司徒叔叔日理万机,哪有时间记得远在天边的芝儿。”

司徒雪天无奈笑道:“又开始撒娇。不过,你这回是受了不少苦,叔叔也懂。”

这话一说,雪芝小孩子脾气更甚,抖着嘴巴道:“司徒叔叔,长老连个机会都不给我,江湖上的人还乱说话,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……”

“这不是什么大事,别急。过完年我们去一趟灵剑山庄,让他们出来主持公道。”

“哦。叔叔可是答应好芝儿,不可反悔。”虽说如此,她内心却不是很乐意。要她求助于灵剑山庄,真是跟被油熬一样痛苦。

“放心,小事一桩。”司徒雪天叹了一声,“总之,你先在我这里住下,调整好心情,有什么需要尽管说。”

于是雪芝在紫棠山庄住下,每天有空便帮着雪天理理簿子,翻翻简册,晚上读秘籍练武,一晃眼便到了大年三十夜。当天晚上,雪芝和司徒雪天同紫棠山庄内其他人一起吃了团年饭,在园子里放爆竹。司徒小弟弟烧了不少树,差点把山庄都烧了,一个大年过得也倒是热闹。早上起来,雪芝在床脚看到个龙形香囊,彩绳穿线,做工精细,里面装了一沓银票。去问司徒雪天,他居然说那是压岁钱。大年初五,司徒雪天出门拜年,问雪芝要不要去,雪芝毫不犹豫地答应,跟他上了辘辘马车,穿过长安香街。是时冬色连天,雪空下枯叶零落,化作片片破碎的黄金纤罗。云移风起,摇摆了红灯笼。长安城有四通八达之大道,气吞山河之霸势,但见马车停在大无相寺的附近,衙门鼓狮对面,便是这配极了京师的国师府。

府邸大门高十尺有余,可容下八人抬大轿自由进出。两只巨鼓摆在左右两侧,鼓壁上刻有天狮飞凤,鼓面上是士兵浮雕。雪芝还没来得及打退堂鼓,便被司徒雪天叫下了马车。此日国师府门庭若市,进出登门拜年的,尽是高官尊爵,金紫银青,却还是有诸多人黑着脸出来。雪芝看他们一路咒骂着离开,道:“这些人何故个个顶着包公脸?”

“国师俊杰廉悍,不收重礼。”说罢,司徒雪天提着礼物和侍卫说话。侍卫立刻放他们进去。

国师府天井宽敞,四角和门口都放置了石狮,形态各异。前沿有一条长长的水田,如一叶扁舟侧卧天井,十分精巧秀美。不少人都与司徒雪天是旧识,前来搭话,互贺新年,他向他们介绍了雪芝,说她是自己的侄女,来京城做客。在这里,名满江湖的重雪芝,也不过是一个三字名而已。进入正厅,一个题有“仁义忠孝”的巨大牌匾横在中间,字大得相当豪迈。司徒雪天道:“这是圣上题的字。”

雪芝点头。不一会儿,几个官员和太太带着漂亮闺女上门。司徒雪天道:“做买卖的来了。你在这等我一下,我进去找国师。”

司徒雪天刚离开不多时,雪芝便看到他们去了东苑。这种地方对她来说是新奇又陌生,她老实地待在原地不动。然后,旁边一个“做买卖”的官员道:“看来上官小少爷今天并非犹抱琵琶,而是闭关却扫。”他老婆接道:“要不,我们试试叫二少爷?”那官员道:“二少爷去年才成亲,说不定还会带着媳妇儿一起来,免了免了。”

雪芝怔怔地看着他们,却被对方回瞪得不敢再看。不过多时,司徒雪天便出来,身边还跟着上官透。旁边几个“做买卖”的赶忙上前,却因上官透三个字都停下了动作:“重姑娘。”

雪芝看看四周,小声道:“我以为你在忙。”

“你的亲戚居然是司徒叔叔。”

司徒雪天道:“你和上官小透居然认识。芝儿,这孩子我也是看着长大的,小时还尿在我身……”

上官透道:“咳,重姑娘,年过得还好吧?”

“挺好。”司徒雪天一在,雪芝的本性便藏不住,眼睛一弯,用手肘撞了撞上官透,“你还没娶亲吧?”

上官透愣了愣:“尚未。”

“那考虑考虑娶亲吧,我看喜欢你的姑娘挺多的,不要只顾着玩,要体谅别人姑娘的心。”刚一说完,脑袋被司徒雪天敲了一下。雪芝捂着脑袋,揉了揉:“痛啊,不要老打头!”

上官透笑道:“我们说好要去苏州的不是吗?”

“司徒叔叔已经答应了要跟我去。”

司徒雪天道:“既然上官小透要去,我便不必去了。”

“司徒叔叔!”

“芝儿乖,我去也没用,山庄里事还多,小透这人可信。”

“你明明答应过我的!”

“不要任性,乖啊。”

“你说话不算数!二爹爹不要我,你也把我推给别人,好,我自己去!”说罢雪芝跑出去。

“等等,芝儿……”

上官透道:“我去找她。”

“雪芝从小没爹没娘的,有点孤僻,还很敏感。小透你说话务必斟字酌句,别把她弄哭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天气严寒,外面正在飘雪,上官透穿着斗篷出去。起初还只是柳絮细雪,没走多久,便渐如鹅毛。大过年的,街上行人来来往往,不时可以听到城中心的爆竹声,还常有一家几口人到集市买东西,或携手归第。天已黑成一片,雪花密密麻麻地散落,在空中结成寥朗无涯网,与夜幕黑白相映,摇曳着坠下。上官透在河边的小凉亭中找到了雪芝。雪片仙鹤羽绒般,飘入凉亭,落到雪芝头上。她抱着双臂,轻轻吐气,白色的雾团儿很久才挥发在空气中。上官透摘下帽子,在她身后,还没开口说话,雪芝便冷不丁道:“我知道,我又犯了错。”

“谁说你犯错了?”上官透歪过头去看她,“你不会觉得我家太无聊,找借口溜掉吧?”

“我没有!”

“我一会儿会去劝劝司徒叔叔的。”

“我不是因为这个生气!”雪芝气急败坏地转过头,眼睛红红的,“我知道他是真的对我好,但是,我会觉得……他是在赶我走。”

“怎么可能?你别乱想。是我刚才在后院里和他说,你对我来说便像亲妹妹那样重要,他才会放心我们俩去的。”

雪芝看了他许久,忽然咬牙切齿道:“老实招了,你想要什么?我直接告诉你吧,我在重火宫里什么地位都没有,对《莲神九式》也一无所知,你放弃吧!”

上官透静静望了她片刻,笑得有些无奈:“重姑娘何苦如此羞辱在下?”

“知道你是大少爷,什么都不缺,但我就不信你!”雪芝提高音量,后退一步,却看到了街道上有一家三口牵着手欢闹走过,眼泪唰地流出来,声音也软了不少,“我,我只信我二爹爹。”

上官透一时不忍,摸了摸她的脑袋:“我陪你找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