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重逢洛阳

宇文长老蹙眉不语。雪芝急道:“你在胡说什么?!我和他就坐下来喝了点酒,聊了几句话,一个时辰都不到……你、你再乱说话……”

原双双叹道:“唉,芝儿,我这是为你好。你大概不知道,你夏哥哥很多年前便跟我们奉紫提过亲,只是奉紫还小,我们这些长辈,都不同意他们成亲。不过,再过两年便不一样,你夏哥哥虽然被夸成柳下惠,但遇到你这样的小美人儿,又是对他有意的,难免也会糊涂一下……”

原双双说了什么,雪芝都没听进去。她只听见,原来夏轻眉和林奉紫通家之好,已指腹割衿。难怪夏轻眉会这样了解奉紫,她还以为……他对自己有好感,希望自己能多靠近他们的生活。顿时心中说不出的委屈,雪芝不悦道:“大娘,麻烦你噤声。我和夏轻眉不过点头之交,请勿危言耸听。”

“瞧瞧这话说的,芝儿,我是好心提醒你,可不想好心做了驴肝肺。说真的,你是个美人胚子,以你的出身和性格,你夏哥哥大概不会和你来认真的。还是和那些与你相配的人在一起吧,像什么青鲨帮帮主呀,玄天鸿灵观弟子呀,银鞭门,金门岛什么的,想娶你的,还少了?”

“我要杀了你——”雪芝勃然大怒,抽剑冲上去,却被宇文长老一根拐杖拦住。宇文长老依然毫无笑意,看向原双双:“原教主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吗,请回吧。”

原双双气愤了片刻,又微笑道:“也是,奉紫还等着我给她带洛阳的花簪呢。唉,这姑娘也是,如此柔弱,偏生爱把自己弄得跟粉儿玉儿调出来似的,害那些山里野生的女娃娃拈酸得要死。追她的男子太多,还都是名门正派来的大少爷贵公子哥儿,我真替轻眉那孩子担心啊……”

她这些话像是说给身边人听的,但又说得格外大声,雪芝想不听都不行。终于原双双走远,只剩下雪芝、宇文长老,还有一堆偷听又散掉的重火宫弟子。雪芝气喘吁吁道:“宇文长老,您不是也说了吗,我代表的是重火宫,您怎能让这泼妇欺负我恁久?”

“杀了原双双,灵剑山庄以及背后的诸多门派,你惹得起吗?你当这还是过去的重火宫吗?”宇文长老看上去异常冷静,“现在的少宫主没本事,则莫怪他人欺上头来。从明天开始,少宫主不得踏出重火宫半步,直到混月剑修至第九重。”

“可是,过了年,兵器谱大会我必须得去。在那之前,我没法修炼到第九重。”

“兵器谱让穆远代你去,你不用去。”

“我是少宫主,我必须得去。”

宇文长老沉思许久道:“夏轻眉会去参加兵器谱大会,是吗?”

“我不是为了他去!那个原双双说的话长老也相信吗?我们只是朋友!”

“现在你会钟情于他,是因为他打败了你,而你太弱。等你混月剑练到第九重,再回去看,你是否还会喜欢他。”

雪芝双眼发红:“喜欢别人不是用剑法来衡量的,你们不能这样操纵我!”

“从明天开始,少宫主便开始禁足。话便说到这儿,少宫主请继续练剑吧。”扔下这句话,宇文长老转身离开。

这段时间,雪芝只要再看见剑这玩意儿,都像看见饭碗里掉了只苍蝇。被宇文长老如此一逼,她更是不愿再忍。当天晚上,她便背着包裹,从重火宫逃出来。

这是第一次不经允许私自离开,不曾独自行走江湖,刚一离开重火境,她发现有很多必备物品未带。不过,银子绝对够用。背着满包裹元宝的雪芝,看着重火境外面的辽阔世界,突然感到无比迷茫。这时候去找谁比较好呢?

爹爹素来曲高和寡,和他有关系的不是属下,便是同盟;和二爹爹关系好的门派,大至屹立江南的天下第一山庄灵剑山庄,小至峨眉山脚的南客庐;认识的人,那更是从正气浩然的大侠,到京城首富,到名铁匠老韦,到三流门派青鲨帮帮主,到洛阳头号妓院老鸨……二爹爹的身手和武功路数不足以叱咤武林,但他总爱勾搭人。五湖四海皆亲友,说的便是她二爹。于是,她决定,去找二爹爹最好的兄弟、京城首富司徒雪天。司徒叔叔是看着她长大的,还吃过她不少嘴巴子,若她还要认个三爹爹,那他是不二人选。而且,从重火宫到长安,路程不算太远,但去长安,必定会路过洛阳。所以,雪芝第一站定在了洛阳。

都说九域中都,长安集权,洛阳集钱,这话绝对不假。富商都爱在长安定居,却会去洛阳做买卖。洛阳城别名是元宝城,可当真不负了这头衔:满目红楼碧瓦橙灯笼,蓝天蓝瓶蓝布伞。满城楼宇整齐划一,石板小巷,精致人家。光闪闪市列珠玑,宽绰绰户盈罗绮,便是行讨的乞丐,都掂着几块银锭子,鲜见短褐屡空者。武林人士去长安,一般是冲着武馆、兵器行、最大的当铺钱号,或者茶楼中的议会。但凡去洛阳之人,无论是否身怀绝技,是男子,都会去一趟花满楼、烟馆以及赌场;是女子,都一定会去福家布坊。福家布坊是个正宗的连锁店,九州境内,哪怕在无名小墟曲,都定有分店。布坊总店在洛阳,店铺修得成了个宫殿,让人无法忽略。雪芝表面粗枝大叶,私底下却还是个花姑娘,到了洛阳,她没禁住福家布坊的诱惑,溜达过去瞅了一眼。

布坊生意比她想象的红火得多。雕梁画栋上,大黄四角灯笼高挂,每个灯笼上都题了“福”字。灯笼下,车马川流不息,顾客络绎不绝,姑娘占了九成。洛阳佳人名不虚传,并非倾国倾城之色,却都锦衣玉食。雪芝看了看自己还没脱掉的练剑服,越发觉得别扭。扭扭捏捏地进去,发现这里的姑娘和外面的不大一样,说话不大声,但重音都特强,姐姐妹妹叫得动听,互相夸赞的词儿也是格外多。笑起来,还都叫一个销魂蚀骨。跟她们比起来,雪芝觉得自己就是个湖打海摔的熊孩子。她听见两个布坊丫鬟悄悄道:

“小少爷回来了果然就是不一样,今天人比以往多了两倍。”

“是啊,今天在场的不少人,平时不都是挽着袖子跟我们叫板儿杀价吗,今天出手都特阔气,聊够了,随手选一块布,问都不问价直接付账。”

雪芝回头看那两个丫鬟一眼,那俩人和雪芝对望一眼,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,对视一下,都笑了。雪芝被她们弄得更加无地自容。她的衣服虽不花哨,好歹干净整洁,怎么这俩人像是看到了叫花子?她默默放下手中的布料,灰溜溜地出了布坊。刚出门去,后方便传来喧哗声。回头看一眼,女子都蜂拥而上,将什么包围得水泄不通,她也没兴趣知道,直奔武器铺。

看来看去,还是这种地方最适合自己。叮叮当当的敲打声,听上去也是格外亲切。武器铺里几乎都是男子,见一个小丫头进来,都难免感到好奇。这里主要卖剑、刀、枪、鞭,一面墙上挂着数排各式各样的剑,雪芝伸手依次掂了掂,发现都还是中上品,质量均等,价格却都高得惊人,没一把低于一百两。想起琉璃很擅长铸剑,他随便做一把,都能比这里的好上很多,早知道劝他不要当什么护法,来这里卖剑都发了。

这时,老板刚挂好一把新刀,便看到了雪芝,朝她挥挥手:“喂喂喂,小姑娘,这不是你玩的地方,赶快回家吧。”

雪芝道:“我是来这里挑剑的。”

老板一脸嘲意:“你还懂剑?”

雪芝随便取了一把取名为“青虹”的剑,掂了掂道:“这一把头重脚轻,易损且不好掌控。”又取了一名为“雪狮”的刀:“刀身很窄,属于轻刀,但刀本身重量太大,优点全被埋没。里面不灌铅,恐怕要好得多。”再取一把“狂风”鞭:“我小时只学过一点鞭法,但与不少会鞭的人交过手。这鞭虽看去精美,但鞭把的比例失调——”话还没说完,手中的鞭子便被老板夺走。旁人看着他们,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。

“买不起便不要在这里妖言惑众,本店不欢迎你!”

“我确实没打算买。你们家的武器都只是好看,又配上了个有噱头的名字而已。”

雪芝转身便走。那老板的火气却上来了:“砸了我们场子便想走人?我看你这黄毛小丫头,不知是从哪个乡下来的,没听过我卓大爷的名字!来人!”

话音刚落,几个大汉冲出来。雪芝的火气也来了,利索地抽出身后背的剑:“我看你也没听过姑奶奶重雪芝的名字!”

老板大笑起来:“你是重雪芝?哈哈哈哈,那老子便是重莲要你的命!给我上!”

几个大汉抽出宝刀,向雪芝砍去。雪芝使出穆远才教的混月剑第八重。虽然不太熟练,效果还不如使第七重,但用来唬唬人是小菜一碟,几下把他们的刀子挑飞。那刀锋正巧插在卓老板面前,噌噌闪着光,还晃悠悠扇风作响。卓老板吓了个半死,颤声道:“你,你有本事便不要跑,给我等着……”

雪芝歪着头,手中把玩着剑穗:“姑奶奶等着。”

见卓老板往里间跑去,雪芝哼笑一声,又转过去看那些兵器。其实谁都知道,大都市的东西都是价钱高质量中庸,外形才是正道。她有些后悔,不该和那老板起冲突。但在场的人都看着,这时候走,岂非给重火宫丢人?正逡巡时,一只手从她旁边的墙上取下“青虹”剑。雪芝原只瞥了一下这把剑,但一看到那只手,稍有片刻出神:手指白皙修长,形状极美,却不似黉门书生之手那般弱不禁风,骨节凌厉,十分有力。她禁不住回头看人。

“这剑确实不值这个价。”旁边的人说道,“姑娘说得没错。”

“是,是啊。”雪芝发现自己扭头看到的,不过是他胸前的锦绣衣襟,这才转移视线,抬头看着他,“……方才我已……”

那人朝她微微一笑:“姑娘可是习剑之人?”

雪芝的嘴唇张开,便似一枚樱桃张开了口,一双眼睛望着他,荡漾着水光。武器铺外有吆喝声,书写洛阳十里春风的热闹。刹那间,韶光满堂,如云漏月,眼前的公子却与这满城喧嚣毫无关系,好似秋梦冷烟绘制的仙,不应住在繁城中,而应来自蟾宫上。见她久久凝视自己,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:“不想在洛阳也可以看到重火宫的人。姑娘的混月剑练得很好。”

“没、没事。”

雪芝发誓,方才那一刹那,她的心停止跳动过,之后又怦怦加速跳了起来,一直没停过。这人真是凡人吗?黑发如炭,白肤如雪,气质如此清高出尘,声音却如此温柔,传入她的耳中,便似沸水灌入,让她整个人都烧了起来。雪芝侧过头去,对着墙壁摇摇脑袋:“哪里哪里……”她最近是怎么了,总是会如此混乱。想先前在英雄大会,当她看见上官透,也是……

此时,卓老板再次出现。这一回他身边跟的人,不再是普通的粗汉,而是几个穿了华山派服饰的弟子。

“便是那个女娃娃在砸我场子……上、上官公子?”卓老板盯着重雪芝身后,愕然道,“您怎么会在这里?”

两个华山派弟子也朝那公子拱手道:“见过上官公子。”

上官公子笑道:“卓老板,多日不见,近来可好?”

“托公子的福,甚善甚善。”

上官公子撑开折扇,轻轻摇了摇:“你这里生意越来越红火,武器也是越做越精良。”

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上官公子难得来一次,也赏脸给小的,进去喝口茶。”

“不了,我还有事要和这位姑娘谈,改日再会。”

雪芝问道:“你认识我?”

上官这姓不常见,碰巧雪芝又想到了上官透那个表里不一的花蝴蝶……慢着,上官透?雪芝猛地抬头,才发现这人真是上官透!虽然换上了香扇锦衣,眼下的红色印记还在,顿时目瞪口呆。是了,上官透的外公是洛阳第一布商,那么方才布坊里提到的小少爷,应该便是……

“哈,上官昭君!”雪芝头一回觉得猜对人的身份如此有趣,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叫出了上官透最讨厌的绰号。

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那么一会儿,然后唰唰看向上官透。上官透摇扇子的手停了停,旋即笑道:“在下复姓上官,单名透。承蒙姑娘夸奖,不过在下受不起那个名字。”

“为何受不起?我觉得很好听,况且你穿上白斗篷的样子,真的很像昭君美人!”

察觉到周围人都在忍笑,上官透收了扇子,指指门口:“姑娘,我们出去说。”

俩人一出去,便有人低声道:“这下那姑娘惨了,从来没人敢真正当着上官透的面叫他上官昭君。”

“不会,他是瞧上了那小女娃娃。”卓老板擦擦汗,嘴角挂上一个阴恻恻的笑,伸出三根指头,“我敢保证,这重雪芝不出这么多天,便会入网。”

“哇,卓老板,您怎么会知道?”

卓老板邪笑道:“且听我娓娓道来……”

走出兵器铺,上官透转身道:“看姑娘不像洛阳人,可是来此游玩?”

“嗯,我是登封的。”

“可是在重火境附近长大?”

她摇摇头道:“是在重火宫里长大的。上官公子是洛阳人吗?”

“在下长安人士,洛阳是母亲的娘家。”

其实上官透闻名于江湖,这些答案她早已知道,而且,他们不过客套寒暄,他也始终彬彬有礼,但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,私底下却早已方寸大乱。不论是面容、身材、声音、说话方式,甚至连眼角弯起的弧度……这上官透的任何方面,都令她瞬间倾心。她反复告诉自己,因为他是标准的朱门贵公子,年轻俊俏,惯戏花丛,才会让她昏了头。她故作镇定道:“那公子回来是为了见家人?”

与此同时,卓老板摸摸墙上的剑:“上官透喜欢打听对方的背景,但凡黑道、仇家、好人家的闺秀,一律上黑名单。如此说来,他还算有点良心。”

“老爷子才过七十大寿,今番回来是为向他祝寿。不过,很快便会离开。”上官透微笑道,“还未请教姑娘贵姓芳名。”

雪芝道:“我叫林羽芝。”

“姑娘方才果然是报了假名。”

“你为何不相信我是重雪芝?”

上官透顿了顿:“林姑娘使用的混月剑很娴熟,却并未炉火纯青。”

这回轮到雪芝郁结。这上官昭君居然这么说自己。不过,按一般人的印象,都会觉得重火宫的少宫主重雪芝,早能把混月剑倒过来使。这样也好,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,恐怕会惹来不少麻烦。雪芝笑道:“上官公子果然慧眼识人。”

“不过,林姑娘身手非凡,习武时间应该不短了。”

“从会走路起,便会拿剑。”

与此同时,卓老板转身,抽出武器:“倘若是从小习武的女子,那更合其意。因为行走江湖的女子,保持女身者不多,且个性直率,不会哭哭啼啼。”说罢他举剑,剑光四射,“而且,够悍,够坚韧,在床上也够辣!”

上官透嘴角勾起,声音也更加温柔了些:“那,林姑娘一定受过不少伤,恐怕要令许多男子心碎。”

雪芝摆摆手:“不会不会。我没什么人喜欢。”

“没有人喜欢?”上官透刻意停了一下,望着她笑盈盈道,“不信。”

“真不骗你。”

“倘若有人对姑娘有意,姑娘可会考虑?”

“那要看是什么人。”

卓老板舞剑,剑唰唰唰唰响了几声:“若这姑娘不幸是个反应迟钝的,那该当如何是好,如何是好啊?”卓老板忽然手腕一震,剑锋摇摆,光芒刺目,“别忘了,上官透是风度翩翩的美君子,他身材高挑、有神人之姿,瞧那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,真乃通杀少女少妇之本钱!只叹他外表脱俗,内里却黑成一团焦炭!”

上官透走近了一些,看着雪芝,低声道:“林姑娘可是来此地为宫里办事的?”

雪芝原本便需微微抬头才能跟他对话,这下更觉得局促不安:“呃,不,不是……我打算过两天去长安。”

卓老板剑锋依然直直地指着前方:“此时,若姑娘略显羞赧,他便会问——”

上官透道:“那这几天,姑娘打算在何处歇宿?”

卓老板眼睛眯起来:“倘若姑娘说不知道。那么,肥鱼到手,他会做什么呢?”卓老板砍断一把椅子,“——当晚便吃掉!”

雪芝道:“当然是客栈呀。”

“是洛阳客栈吗?”

“嗯。”

卓老板道:“倘若姑娘的答案是‘不知道’以外的内容,他会很高兴,因为这个猎物有挑战性。到时候,他会说什么呢?!”

上官透笑道:“常言道,醉扬州寻杜牧之,梦洛阳游历软红。姑娘初来乍到,对洛阳应该了解不多,若明日有空,请容许在下带姑娘在洛阳一游。”

“好啊!我刚好想去你家的布坊看看,你要帮我要折扣哦。”

“那是自然。那在下先送姑娘回客栈。”

卓老板忽然停住,面色凝重。旁边的人正听得津津有味:“接下来呢?”

“欲知后事如何,请明天光临本铺。”卓老板放下武器,开始收拾铺子,“打烊了。”

上官透与重雪芝一路聊天回去,至客栈时,已是黄昏时分。雪芝回头看了看客栈牌匾,掉过头看向他,一脸明媚灿烂:“上官公子花名满天下,我原以为你轻佻浪荡,却没想到是这样和善有趣,看来江湖上的坏事,多半是以讹传讹。”此时,清风若水,红霞满天,她的双颊也被照得红彤彤。她朝他深深作了个揖,巧笑道:“多谢上官公子!”

上官透怔了怔,回礼道:“林姑娘太多礼。”

目送雪芝的背影消失在客栈门口,一辆骖驾驶来,一个少年探出脑袋:“公子,夫人请你早些回去,派我们来接您。”

上官透“嗯”了一声,提起袍子,上了骖驾。两骖如舞,疾驰而走,飞奔在千丈夜色之中。晚风扬起绮幕,亦扬起上官透两鬓的黑发。他旋着手中的折扇,望着窗外的街景,五色灯火渐次照在他的睫毛上。那少年是他的贴身随从,见他心事重重,一反往日得手前春风得意的模样,不由得小声道:“公子,今天这妹子可是说话得罪您啦?”

“不是。”

其实想想也不大可能,他从未见过公子动怒。但见上官透不肯回答,他也不便多问。过了良久,上官透一直在望着窗外出神,还自言自语道:“我定是太想见雪芝。现在随便看见个小丫头,都觉得很像她。”

“呃?”少年随从抓抓脑袋,“雪芝是谁?”

但他又一次没能得到公子的答案。而上官透自己也有些迷惑,只是满脑子都无法遏制地浮现出这林姑娘的身影。他出入江湖多年,还是头一回遇到此等情况。这是为何?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小丫头。比他大十三岁的风尘尤物蛊娘子,都不曾令他意乱情迷过半分。这定然是他的错觉。他关上窗扇,闭眼靠在椅背上:“快些回去吧。”

前一日玩得太累,外加天气冷,进了被窝,便再不想出来,雪芝竟睡了整整一夜。第二天起床,才猛然想起和上官透有约。也是同一时间,卓老板穿着棉袄挂上兵器,把大门打开。门外站了一帮来听说书的人,早已等得面如土色。

“失礼失礼,昨天晚上兴奋过度,起晚了。咱们继续。”卓老板走进铺子,从角落搬来一个椅子。

雪芝刚一拉开门,看见楼梯间站了两个侍从。这俩侍从是上官透派来的,一看到雪芝,便来鞠躬问好,请她在房中等待片刻,他们这便去通知上官透。此刻,卓老板道:“上官透行走江湖,素来喜欢独来独往,但在猎艳寻芳之时,这两个侍从,却变成了必用道具。这,又是为何故?”

不过多时,两个侍从通知雪芝,上官透在楼下等待。雪芝顶着黑眼圈下楼,看到神清气爽的上官透,只得连连道歉。上官透自然不会生气,只微笑道:“无妨,林姑娘身子要紧。我们走吧。”

“阔气!”卓老板猛地回头,指着某一个无辜的顾客,激动得满脸横肉颤抖,“他要的便是阔气!他是国师和福家大小姐的儿子,怎能不阔气!让两个侍从等待,既添面子,也表现十足的真诚,更是让贫薄的姑娘摇摇欲坠!若不出意外,在客栈门外等待他们的将会是——”

上官透让开一步:“林姑娘请上马车。”

卓老板狠狠摇了几下手指,提高嗓门:“其实上官昭君最讨厌的便是马车!”

雪芝道:“要坐马车吗?”

“不想坐?”

卓老板扯来一个板凳,重重堆在铺子中央的板凳上,再用力回头:“若这姑娘说不想坐,昭君夫人会毫不犹豫地爱上她!”

“不想。坐马车会错过很多东西。”

上官透眼露喜色:“那我们走吧。林姑娘先请。”

“虽然他的外号是上官昭君,但是人们更愿称他为‘上官摧昭君’。他是风流公子,谁都知道。被他看上的姑娘更清楚,对他定有防备。当然,他当然也清楚这个姑娘清楚他的事实,所以该当如何是好呢?”卓老板又拖了一个板凳,堆在第二个板凳上,又一次用力回头,“——反其道而行之!”

雪芝和上官透在洛阳城里走着,引来满街人侧目。上官透习惯了此种目光,折扇还摇得分外惬意,指了指一个六角楼:“那是古玩店。放在顶楼的东西均价值连城,所以林姑娘从这儿看看,那有三十多个人看守宝物。”

雪芝踮脚,睁大眼:“真的,楼都挤满了。”

卓老板再一次拖来一个板凳,再堆到原本的三个板凳上,再次用力回头:“真正伤人的鹰,不会轻易露出利爪!真正咬人的狗,不会在人前吠叫!真正的风流郎,不会在女子面前表现出他是个采花贼!相反,他会像一个温文儒雅不可一世的贵公子!这,便是笑里藏刀,反客为主!”

“里面也有很多仿古青铜器、大唐陶俑、梅花玉,都是洛阳特产。其中,大唐陶俑,变化无穷,色彩斑斓,什么样的林姑娘都能在此处找到。尤其是夔龙图纹,精致到让人惊叹,我每次回来,都会去买很多。”

雪芝吐吐舌头:“我只知道洛阳的杜康、牡丹还有刺绣。”

“仿古青铜器、大唐陶俑、梅花玉,”卓老板双眼发红,横扫四方,“你猜他会送哪一样?”

“梅……花玉?”

“错!”

上官透轻笑出声:“那些都是大部分人对这里的印象。对了,你跟我来。”说罢往前面走去。雪芝连忙跟上去,见他停在一个小路摊旁边,拾起一个小哨子,回头道:“这是赵炳炎铜哨,是因赵炳炎得名的,原料是上好的黄铜和软木……”说完,对着哨口吹一下。

雪芝道:“音质真好。”

“你吹吹看?”

雪芝接过铜哨,看看哨口,有些不自然地吹了一下:“真的很不错。”

“他都不会送!”卓老板再次搬来板凳,身高已不够,只好吃力地踮脚,放在第四个板凳上,再用力回头,“赵炳炎铜哨是洛阳名产,但是是价位不高又最讨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,送了这个,女子不可能拒绝,亦不会怀疑他的动机!他会让这女子觉得,他遇她如伶伦嶰谷遇玉竹,他欣赏她高洁常青之心性,把她当仙女来看待,永远不会想染指对方!”

上官透掏出银子,递给老板,又以扇柄指指:“我们再去前面看看。”

雪芝一边把玩着哨子,一边抬头看看上官透:“谢谢。”

“不客气。”

俩人又一起逛过花市、酒馆、杂货店、墨宝店,雪芝越发觉得,上官透真是个好人,像照顾妹妹一样对待自己,外加长得好看,性格谦逊,实在让人无法不喜欢。尽管如此,她还是无法与他对视太久,否则便又会有些心猿意马。而上官透似乎也无意令她尴尬,只要二人视线交汇,他亦会转换自然地看向别处。就这样,天色渐渐暗下来。此刻,卓老板扶住摇摇欲坠的椅子,声音浑厚:“他会在天黑之前将她护送回家。美其名曰——”

“洛阳虽然治安不错,但天黑了还是不安全,我还是早些护送姑娘回去。”

“这时姑娘会如何想呢?传闻中的催花一品透不但不摧残自己,还如此体贴,希望自己早点回家!”卓老板深吸一口气蹲在地上,抱着头,“实际上,实际上,实际上——”

洛阳客栈门口,上官透忽而惋惜道:“今天能有幸与林姑娘出来一走,在下很是开心,只是,也忘了林姑娘买布之事。不知姑娘明日可还有空?”

卓老板的声音越来越小,越来越小:“这女子已经对他有了很多很多的好感,并且卸下了防备……”

“嗯……”雪芝原本打算第二天启程,但不受控制地,接下来的话脱口而出:“有的。”

卓老板轰的一声站起来,眼中布满血丝:“这个花心郎的杀手锏,其实,都在明天!”

“那明天见。”上官透微笑着退去。

“卓老板,你堆那个椅子做什么?”

“闭嘴!”卓老板恶狠狠吼道,环顾四周,气氛分外凝重。突然,他又开始收拾铺子:“打烊了,今天说书到此结束。”

雪芝睡得特别早,所以第三天起得也很早。但是开门之时,没有看到上官透或他的侍从,略有失望,拿了银子下楼用早膳。同一时间,武器铺也早早开了门,一张印有大字“卓”的小旗随着太阳冉冉升起。成群结队的人蜂拥而入,发现里面除了高高的四把椅子,空空如也。顾客们都略有失望,正准备转身离开,忽然,上空传来了浑厚的声音:“各位早。”

雪芝用完早膳,但还是没有看到侍从的身影,正准备起身回房,忽然有人轻拍她的肩:“林姑娘早。”

这时,所有人抬头看去,卓老板左手拿金盾,右手拿金弓,腰别黄金剑,身穿冲天英雄金甲,背上吊着一根麻绳,缓缓从房梁上降落,最后高高地站在四把椅子上,稳了稳身子,居高临下地对顾客们道:“今天,我要揭露昭君夫人的恶行。”

雪芝立刻回头。上官透正在她身后,朝她笑笑:“昨天没睡好,所以今天便自己来了,希望姑娘不要见怪。”

“怎么了?”

卓老板因为身上挂的东西太多,没有前日灵活,只得呈垂直状举手,高声道:“从这一刻开始,昭君夫人的清高温柔皮子便要一层层拨开,甜言蜜语飞出来!他会说什么?他会说什么呢?!”

一个大妈抬头看着卓老板,指了指他:“卓老板,你站那么高是为何啊?”

卓老板的声音在盔甲中嗡嗡回荡,因此更加浑厚:“女人爱听什么,他便说什么!”

“知道你明天便快离开洛阳,实在舍不得。今天一醒来,立刻来这里候着,希望早日看到林姑娘。”

雪芝只能干笑:“哈哈。”

“走吧,我们先去布坊。”

“为何昭君夫人要去布坊?”卓老板从背后的金质箭筒中抽出一把箭,架上弦,猛地拉出,金箭冲出,连续刺穿了二、三、四楼的地板,直飞向天际,“因为重雪芝打扮得再朴素,她,终究,是个姑娘。”说罢,伸出套了金制手套的手,指向福家布坊。

生意红火,没人杀价,没有泼妇,布销得快,布坊里的人这几天过得都很滋润。可惜的是,上官透一进去,几乎所有女子都不买布,围了上来,只有几个容貌出众的站在角落,一声不吭地选布。雪芝微微一怔,心想上官透果然风流,竟然招了这么多女人。

“这时,这姑娘会想什么呢——上官透怎么惹了这么多女人!”说罢,卓老板扔出金弓,又一次冲穿了房顶,所有人的目光跟着一起飞上去,又飞下来。

“实际不是这样!真正被昭君夫人摧残过的姑娘,不会再靠近他,因为,都伤了心,但是,依然深爱他!”卓老板的金手指又一次指向布坊,指在了不吭声的姑娘们头上。

上官透在忙,雪芝也懒得管他,自顾自地挑选布匹,没想到这一挑,便是一个时辰。一个时辰过后,上官透终于抽出空来,回到她的身边:“林姑娘果然好眼光,这块刺绣色彩秀丽,手工精致,在别的地方都找不到。”

“实际上官透最讨厌的,便是陪女子逛街和挑刺绣!!”金剑脱鞘,卓老板的眼睛和剑锋一起发射出耀眼金光,“如果这时,这个女子说她就要这块刺绣,买了便走,昭君夫人会永远爱她!”

雪芝看看手中的刺绣,又看看旁边的:“唔,两块都很好,再选选吧。”

卓老板金鸡独立,用剑指着天空:“只可惜,至今为止,让上官透永远爱着的女子,一个都没有!”

“血洗”福家布坊后,雪芝抱着一大堆布匹和精工刺绣拿去付账,但她神采奕奕,看不出上官透实际上已经筋疲力尽,且想直接送她。雪芝坚持要自己付,但上官透比她更执古妆乔,也只得由着他。所谓吃人嘴软,拿人手短,雪芝觉得对上官透又亏欠一分,所以在人群中挤来挤去,上官透牵了她的手,拉她到自己身边,她再紧张,也只好假装不知道。打包东西时,布坊丫鬟看看重雪芝道:“少爷,这拿的也太多了,都是送给这个姑娘的吗?”

上官透搂住雪芝的肩,把她往怀里一带,笑得无比甜蜜:“我的东西便是芝儿的,随她。”语毕,闭了眼,在雪芝发间轻轻一吻。

这下可吃不消。雪芝猛地弹出来,脸倏地红到脖子根,东西也不拿,直接冲出布坊。吃人嘴软,拿人手短啊,雪芝踢爆了路边的几个酒坛子——下次一定要自己付账!过不多时,上官透也跟出来。他才走到雪芝身边,雪芝便回头,恶狠狠道:“不喜欢别人随便碰我!”转身便走。

卓老板的钢盔上留有给胡须透气的孔,他一手高举黄金剑,一手挣扎着弯曲,摸着胡子:“姑娘家生气,往往不希望别人看到,而且,她们喜欢被男子追!她们的终点,必然是无人之处!”

雪芝在客栈门口停下来,来回踱步几次,跑到客栈后面的凉亭中。

“对不起,冒犯了姑娘。”上官透话是这么说的,但和雪芝的距离还是只近不远,“其实,我和林姑娘以前见过面,姑娘大概已不记得。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还在生我的气?”

“我知道你是为了给家里有个交代才那样做的,罢了。”雪芝挥挥手,“我会去付银子。”

“说了,我以前见过林姑娘。”上官透声音温柔得能融化深冰,也靠得越来越近。

“很显然,姑娘是在找台阶下。但,昭君夫人会让这种升温的暧昧消失吗?!”卓老板猛地一扬手,黄金剑脱手而出,终于刺穿了一切阻碍,在楼顶冲出了一个大洞。

大妈道:“卓老板,这楼可是你自己修的……”

“芝儿……”上官透忽然走上去,捉住雪芝的手,头微微一侧,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。

卓老板张开双臂,咆哮道:“‘你是我的’这句话,已经过时了!!”

“我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以给你,但你若点头,我便是你的。”上官透一手握紧雪芝的手,另一只手已经搂住她的腰,轻轻一勾,她倒在了他的怀中。

这时,卓老板神色凝重地蹲下来,把金盾往下挪,放在板凳底下,狠狠敲一下,金盾像龟壳一样黏在椅子下面,然后,一条短线从盾牌下方露出来。他慢慢直起身子,打个响指,一个小厮立刻消失在墙角,卓老板看着远方,目光肃穆:“我都说了,三天时间,这个女子定会变成鱼肉。若她回到房间,便要与少女时代的纯真芳华,道一声永别。”

雪芝赶回房间,刚推开房门,便看到房间里站了一个人。但这人不是上官透,而是穆远。

“昭君夫人会使出杀手锏,然后,今晚吃掉她!除非她是一个人——”卓老板话音刚落,消失的小厮便又跑出来,对着卓老板的金盾扔了一颗小火球。大家齐声道:“除非是谁?”

“上官透早放过消息,有一个姑娘,他永远不会打她的主意。”卓老板叉着腰,张狂地大笑着,“这个女子,便是重雪芝,啊哈哈哈哈!!”

群众安静下来。

穆远一转身看到雪芝,便道:“少宫主。”

上官透也刚好跟过来,听见这三个字,身体微微一震,道:“你真的是……重雪芝?”

火球引燃了短线,飞速烧上去,卓老板脐下三寸,气聚丹田,令浑厚的声音回响在钢盔中:“所以,以上内容,纯属虚构!如有雷同,算我瞎编!”话音刚落,金盾爆炸,一个小盘托着卓老板和他的冲天英雄黄金甲,对着上面早已打好的巨洞,一冲而出。所有人仰望天空,看着化作小点的卓老板,沉默了很久很久。最后,终于有人说道:“真不知道他这么做,到底图什么。”

“看这架势,短期内卓老板回不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