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兵器大会

一夜过后,雪芝对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无比后悔。不管是作为上官透的朋友还是妹子,他的私事她都无资格过问或插手。次日清早,她便下定决心要去向上官透道歉。敲了敲门,经过上官透许可,她便推门进去,只见他倚窗而坐,红梅嶙峋入琐窗,落了满桌花瓣,也不见他伸手拂去。倒是梅香幽幽七分艳,伴着清晨窗外的宫商角徵零碎之音,再瞅瞅这窗前的人,他更真似驾鸿乘紫烟的赤松子般。只是,赤松子气色不好,正散发喝茶,胸前衣襟微敞,唇无血色,有些憔悴。雪芝站在门口不动,满脑子又是前夜发生的事。

“芝儿?”上官透连忙扣好衣服,绾起头发,有些狼狈,“……你起得可真早,吃过早饭了吗?”

雪芝也是第一次发现,“对不起”三个字,是如此难以启齿,她只摇摇头道:“还没有。”

上官透站起来,随便披了件外衣:“那我下去给你弄吃的。”

上官透未及弱冠,骨骼尚未定型,原本便是高挑身形,失了华袍的装点,看去形容甚癯。雪芝越发自责,情绪低落地跟他下去,一言不发地吃完一顿早饭,又默默退回房间,连练武都直接省去。到晚饭时间,她又跟着上官透到楼下去用膳,但很不幸地,她在二楼看到了春容。春容的性情无端温和起来,对雪芝频频献殷勤。被趾高气扬的美人这样对待,雪芝多少有些受宠若惊,只是一看到春容的脸,她又想起那双颊发红的笑容,顿时胃口全无,随便吃了一点就上楼。

这一晚春容并未留在仙山英州。天黑后,上官透来房里找雪芝。雪芝再没法和他并排而坐,反倒是站在一边。见她不坐,上官透也不便坐下,俩人跟木桩子似的面对面地站着。上官透道:“我都听红袖说了,春容说话冒犯了你。”

“没有,还好。”

“若是这样,以后我再也不和她打交道。”

一听这话,雪芝火气便上来了:“你这话说得倒轻巧。占过人家便宜,你便想甩了人家,当人渣不要拿我当挡箭牌!”

上官透和雪芝大眼瞪小眼,良久,他才迟疑道:“昨天,你都看到了,是吗?”

雪芝憋了半天,才憋出一句话:“上官公子果真名不虚传。够乱来,够龌龊。”

说完她便有些后悔。因为听见那“龌龊”二字,他便侧过头去,像是在掩饰眼中的难过。他道:“……我碰过的女子,无一人是女身。春姑娘也不是。芝儿不必担心我玷污了她们。”

“不要狡辩,一个堂堂男子对人家做了那种事,便应该负责到底,可你负责了吗?”

“我……”上官透停了一下,苦笑道,“芝儿说得有理,是我的错。所以,你希望我娶春容,对吗?”

争到此处,雪芝已经完全混乱。她原是打算向上官透道歉,谁知怎的便成了这番情景。可她这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不会为自己找台阶下,上官透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,她所能做的最柔软之事,也不过是站着发僵。

上官透双目空洞:“我知道了,我这便请人去准备红定匣子。”

见上官透转身出去,雪芝上前一步道:“等等,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的意思是……你应该和自己所爱的女子在一起,哪怕妻妾成群,也比这样风流花丛好啊……”

“无妨,反正都不是我心仪之人,娶回家也无甚影响。”

上官透一个纵身,便消失在了门前。雪芝追上去,却早已找不到他的身影。她赶紧下楼去找仲涛和裘红袖,那俩人听她说了事情经过,都大吃一惊。裘红袖道:“一品透最怕的便是成亲,妹子,你真的只跟他说了这些话?今天他是受了什么刺激?”

雪芝急道:“真的只说了这些。我是真的不懂他,既然不喜欢成亲,便不要去、去碰这些姑娘啊,他不乱来便浑身不舒服吗?”

仲涛沉吟片刻,道:“其实光头这风流癖,还真是一种执念。虽然说来有些好笑,但和他童年阴影有关。”

裘红袖摆摆手,笑道:“得了吧,上官大人的儿子,还能有什么阴影?”

“这事和上官大人没什么关系,也是有一次光头喝醉了说的。小时候他跟舅舅去看兵器谱大会,对一个小姑娘一见钟情,但那姑娘出自武林世家,身手好得不得了,拽着他到处跑,但他那会儿一点武功都不会,还被那姑娘嫌弃,说他淡而无味,不解风情。所以从那之后,他便要求习武,入了灵剑山庄。至于后来游戏花丛,也是为了不那么无趣吧。啧啧,只能说啊,一个人儿时的经历忒重要。多大点事,都把光头扭曲成了这样。”

“我说,你不是该感谢那小姑娘吗?若不是因为她,一品透也不可能是我们的朋友。”

雪芝只觉得这桥段听上去很是耳熟,总觉得在哪里经历过。但她并没有时间多想,便看见上官透神速地带了几个人上楼,吩咐他们办事。她赶紧跟上去,把那几个人撵出门去,一摔门将上官透关在房间里:“表面还真看不出来,昭君姐姐是个牛脾气啊。你是在跟我赌气,还是在跟自己赌气?”

“那芝儿原谅我了吗?”

“你辜负的人又不是我,为何要我原谅?”

“这事令你不舒服,便是我的错,自然要你原谅。”

雪芝瞠目结舌,本想说自己不在乎,可只要一想到他们接吻的画面,她便没法撒这个谎。不知不觉中,她的眉心也微微皱了起来。上官透敏锐地发现了这一事实,缓缓道:“芝儿,或许你现在觉得这事很不舒服,但以后等你成亲,便不会觉得反感。到那时,你还会想主动亲近心爱之人。”

雪芝又皱了皱鼻子,一脸嫌弃的模样:“我才不会和对方做这种事呢,好恶心啦。”

“当然不可能立即到这一层关系,都是从最浅的方式开始。”

雪芝变成了木鸡。如此顺理成章地,她想起扑到上官透身上蹭来蹭去,喊着“透哥哥”撒娇的情景。只是一直以来,矜持的昭君夫人鲜少回应她,至多只在她背上轻拍两下。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最后禁不住扑到桌子上,把脸埋进双臂——这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!上官透有些莫名:“芝儿,你还好吧?”

“没事。”

“算了,芝儿还是太小,我能理解你的感受。”上官透轻叹一声,“以后只要跟你在一起,我都不会再和别的女子说话。等你长大些,能接受了再说。你说这样好不好?”

雪芝不说话。

“芝儿?”

雪芝忽然坐起来:“以后也不可以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以后也不可以再跟别的女子在一起。”

上官透微微愕然道:“为何?”

“……或许等我能接受,可以考虑让你去风流快活,但是,你挑中的女孩一定要先给我选,我满意的你才能要。”

上官透失笑道:“这样说话,不会太任性吗?”

雪芝想了想,撑着下巴道:“若说喜欢那样的事,有一个妻子便可以对不对?”

“嗯,有点道理。”

“而且,不是都说过吗,芝儿会伺候你的。”

上官透看着雪芝,彻底说不出话来。雪芝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:“透哥哥?”

上官透轻晃脑袋,半透明的琥珀色瞳仁澄澈明亮。他温柔地摸摸雪芝的头,微笑道:“便听芝儿的。从今以后,透哥哥不会再看别的女子一眼,芝儿也不要再因为这种小事,随便说出讨厌我的话,好吗?”

雪芝最受不了上官透变温柔,他一温柔,她便很想钻到他的怀里蹭蹭。但经过前一晚,她实在没法这么快回到原来的状态,只是快速躲开他的手,清了清嗓子:“其、其实是我昨天听说你把夏公子打了一顿,心情不好,所以才……”

上官透的脸僵了僵,笑容消失了刹那,再回到脸上。

之后的日子里,上官透被雪芝“伺候”得非常郁闷。在经过数日雪芝糖衣炮弹的轰炸,若说完全受得了她比以往火暴一百倍的脾气,那绝对是假话。目睹上官透的“真实”后,雪芝常常看了他便来气,他稍微有一点不对,便忍不住要尖酸几句。说多了如果上官透表现出一点不乐意的样子,她的火山会又一次爆炸。她原本不想这么做,却被自己反反复复的情绪弄得更加毛躁,小日子过得也不大顺畅。转眼间便是四月初,少林寺兵器谱大会即将举办,雪芝渐渐飞到另一个世界的心,也被这兵器谱拉了回来。整个武林人口大流动,雪芝等人也开始动身,朝着少林赶。

九莲山少林寺,位居九华山脉,地势险要,是易守难攻之地,也是理想的习武之地。寺院十方丛林,基地广阔,看去气派无比,尤其是到了兵器谱大会,更显少林寺历史悠久的大家风范。英雄大会算是武林人士个人出头的大会,兵器谱则是完全替门派争脸的大会。很多人衡量一个门派的好坏,都是通过兵器谱来看的。所以出现在兵器谱大会上的人,以及扎堆的人很多。此时的重雪芝,正站在华山去年的大红兵器榜前。

第一名,少林寺,燃木刀,释炎。

第二名,灵剑山庄,坤元神剑,林轩凤。

第三名,武当山,太极剑,谭绎。

第四名,重火宫,混月剑,海棠。

果然剑是兵器之首。一扫排行,上面最多的武器便是剑,其次是刀,剩下依次是鞭、双剑、棍、钩、杖等。

看了良久,发现榜上有月上谷的大名,却没见上官透的名字,雪芝回头道:“昭君姐姐,为何你从不参加兵器谱大会呢?”

“两年前我参加过。”上官透慢慢往下翻,在第八十一名处找到“寒魄杖,上官透”,“这里。”

“昭君姐姐不会是又只打了一场便跑了吧?”

仲涛道:“你昭君姐姐当时拿的是第四十九名,因为第五十名那个男子欺负了他的小情人。”

雪芝睁大眼:“他的小情人?”

“是呀,第五十名那个是小情人的老公,据说在兵器谱大会前几天动手打了小情人,小情人向你昭君姐姐告状,你昭君姐姐看不顺眼,上去打了他一顿,直接把那人从擂台上摔下来,差点没了命。你昭君姐姐有峨眉的师太给他撑腰,天不怕地不怕,扁了人便跑。于是释炎老和尚也睁只眼闭只眼,让他上了这个榜。”

雪芝眯眼看着上官透:“小情人叫什么名字?”

上官透凝神想了很久:“不记得。”

“这都可以忘记?”雪芝摇摇食指,“姐姐果然国色天香,风流倜傥。”

“我记得了,她叫香尘。”

裘红袖道:“其实叫作秋娘。香尘是他在烧香时候遇上的,大概在一品透脑袋中,这两个女子都跟和尚和烧香有关,所以也差不多吧。”

上官透朝裘红袖使眼色。仲涛又接道:“其实这两个人差别很大。香尘是个洛阳的歌女,去烧香时求姻缘,刚好当时光头也被老母拽去,于是乎,香尘便认定了光头是她求来的终生姻缘。俩人好了三四天,光头一听她有暗示要成亲,甚至还没动过她,便以回月上谷为由逃走。之后听说香尘寻死觅活了大半年,头发都掉了一半。光头造孽。”

说的时候,上官透拽了几次仲涛的衣袖,但是仲涛愣是一口气说到底。

雪芝道:“那秋娘呢?”

仲涛刚一开口,上官透便把扇柄塞到他口中。仲涛吐出来呸呸了几声,正要动手,裘红袖又接道:“秋娘是个风姿绰约的少妇,比一品透大十二岁。自从为一品透所救,她便彻底沦陷,还说要放弃他,因为希望他永远记住自己。你不知道当时一品透和她依依惜别时,是如何情深似海,当初我和狼牙都一直觉得,倘若哪天一品透浪子回头,第一个找的一定是她。结果才过了两年,连名字都能记错。”

雪芝双目发直。上官透看了一眼雪芝,低声道:“红袖,够了。”

见他如此尴尬,雪芝好心转移话题道:“不过,昭君姐姐武功真的很厉害,不知道和穆远哥比起来谁更厉害一些。”

裘红袖道:“穆远哥是谁?”

“是现在重火宫里最厉害的人。不过他也不爱抛头露面。”雪芝突然看到远处的武籍黄榜,“对了对了,那个榜我去年才看的,第一名还是重火宫《莲神九式》……穆远哥?”

其他三个人都一脸莫名地看着雪芝。

雪芝连忙冲着某人堆处大喊:“穆远哥!穆远哥!”

那群人中带头的男子回过头来。他里面穿着紧身的白衣,外面披着中袖黑衣,长发梳挽在脑后,以深红发带系上,干净利落,只有一缕刘海垂在脸侧,更显得他脸形癯然分明。他的眉毛笔直而上扬,显得有几分不近人情,但脖子上挂着一串黑色的圆珠,又为他平添几分平和之气。裘红袖道:“第一次看妹子这么激动。那小子便是穆远?蛮俊的嘛,看着年纪和一品透差不多啊。”

雪芝道:“穆远哥比我大一岁。”

裘红袖笑道:“长江后浪推前浪啊,一品透,年轻有为如你,也棋逢对手了哟。”

“少宫主!”此刻,穆远已身形一闪,出现在他们面前,“少宫主果然来了,这几个月你都去了何处?”

他身后站着四大护法,还有大群重火宫弟子。

“我跟上官公子一起。”雪芝指指身后的上官透,又和他身后的四大护法打了招呼,“我早不是少宫主,你也别这么叫,听了多尴尬。”

“那……怎么叫?”

“雪芝。”

“不,不妥,还是叫少宫主比较妥当。”

“……”

红袖悄声道:“跟一品透学学,叫芝儿也可以呀。”

上官透看了一眼红袖,不说话。

其实,上官透对穆远的了解不止一点点。雪芝只要一和他聊天,便会提起重火宫的穆远哥。上官透不知道真正的穆远如何,但从雪芝口中听来,他寡言少语,昂昂然若野鹤之在鸡群,是个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。事实上,穆远最大的特点,便是没有特点。他景昃而食,夜分而寝,每天除了用膳睡觉出恭,余晷也只习武、研究秘籍以及处理重火宫的内务。也就是说,他完全不需要娱乐时间,从不在任何无用的事上浪费时间。另外,他是个左撇子,无嗜好,无野心。排除武功等因素,一个没有欲望的人,便是没有弱点的人。要击败这样的人,唯一的方法便是杀了他。但很多时候,杀死一个人并非等于击败他。

穆远道:“我已和长老们商量过让你回来的事,他们态度兀自强硬。少宫主可否有回来的打算?”

雪芝道:“其实琉璃说得没错,在外面闯闯也好。过几年等我变强,他们一定会重新接纳我。”

“你是真这么想还是回不来说的大话?”琉璃瞥一眼雪芝身后,低声道,“抑或是有别的原因?”

“当然有。”雪芝笑道,“我现在过得不知有多快活,哥哥姐姐一大堆。”

“哼,有所耳闻。”

海棠和朱砂对望一眼,朱砂道:“唉,少宫主果然还小。不知江湖人心险恶……咦?她人呢?”

雪芝早已回到上官透那边。

都说这两年是释炎年。他是百年来少林寺最年轻的方丈,去年在奉天主办英雄大会,现在又作为兵器谱大会的常任主办人出现。他宣读过去年兵器榜的前二十名,然后,第一个对上的,是酿月山庄的酿月剑和南客庐的碎满轮。南客庐发起挑战,但九成的人都认为,酿月山庄会获胜。可惜兵器谱大会毕竟是在少林举行,很多英雄大会能找到的乐子如赌博下注、贩卖二手兵器、跳楼价铠甲,等等,在此间一律被禁,不然,雪芝一定跑去下注,压南客庐赢。上官透见她望得出神,道:“芝儿,你觉得谁会赢?”

“南客庐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因为南客庐的前帮主是我二爹爹的铁哥们儿。”

“林大侠的远亲近友还真是遍布大江南北。”

雪芝傻眼:“林……大侠?”

“这称呼很奇怪吗?”

“没,没什么。”

一战下来,得胜者果然是南客庐的弟子。之后酿月山庄再派人上阵,南客庐又一次获胜。于是,南客庐的排行从第九十九名跳到了第三十六名。可惜他们在这一战中受到重创,之后很快被玄天鸿灵观击倒。一看到鸿灵观的妖精们,雪芝想起了那个梳着小麻花的邪恶少年,不过看了看,他并没在里面。鸿灵观名声不雅,却还是有点功夫底子,连胜两场便下去休息。

大会有规定,任何门派只能挑战上一回排在自己前后二十名内的门派,所以一天下来,一流门派都没有上阵。雪芝第一次参加大会如此轻松,纯粹以参观者的心态上阵。即便到了第二天下午,重量级的门派武当出场,大会气氛相当凝重时,她也依然轻松微笑地看比武,也发现了不当少宫主的感觉是分外好。但是,武当太极剑挑战重火宫混月剑时,雪芝便再也不轻松。两个门派也不婉转,都是直接上大人物。武当山二弟子对重火宫琉璃。雪芝双手合十乞求上苍,把神天叩谢。然而,几十个回合下来,琉璃因为一时分神而落下擂台,后又迅速捉住擂台边缘,攀爬上去,但也因此失了优势,败阵下来。

“可恶!海棠,海棠上!”雪芝唤道。

仲涛看她一眼,无奈地摇头,上官透也是无奈地笑。果然海棠上去了。在很久以前,海棠便是位居宫主和四大长老后的高手,外加外貌美丽,被很多人说成是“倾城巾帼”。雪芝咬牙,握紧双拳:“海棠万岁!”

仲涛叹道:“我说,妹子,你有没有一点做少宫主的自觉?”

雪芝完全没有听见。而海棠果然不负芝望,剑光凛冽,哗哗几下便把二弟子弄下去。而后大弟子书云上阵。这回打得久一些,用了一炷香的时间,海棠再次获胜。最后情势紧急,星仪道长亲自上去挑战。因此,海棠那边毫无胜算可言。交手几个回合,她败在太极剑最后一式上,被指中喉咙,下了台。前面几个门派的变动往往不会太大,于是很多人都想,这回又是重火宫第四,武当山第三。星仪道长正准备下去,却听见身后有人落下的声音,轻到之前一点动静都没发现。

他转过身去,穆远手握混月剑,朝他抱拳。

雪芝忽然腾地跳起来了:“穆远哥!穆远哥!穆远哥好棒!”

穆远的听力也是极好,站那么高,居然都回望她一眼。雪芝用力摇手:“从未在兵器谱上看过穆远哥出手,今天他一定赢,一定赢!”

太极剑讲究的是“稳”,而混月剑讲究的是“乱”。对上以后,完全相克,因此,胜负往往由比武者的内功和剑法娴熟程度决定。过去几年里,混月剑之所以排在太极剑后面,是因为海棠的内力不及星仪道长。如今穆远一上去,利落几剑刺下,气势都截然不同,当场给了对方下马威。星仪道长连退几步,几乎落下擂台,但脚下一转,带动身子,又重新跃回擂台中央。接下来二人交手,剑与剑碰撞的声音迅速凌乱,斩钉切铁。星仪道长脚步稳健,手上动作永远比脚上快,所以,回击时总是接对方的攻击,而不闪躲。然而这一会儿,接下穆远面无表情的次次重击,他已经十分吃力,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一丝丝退后。所以,当他的后脚跟滑了个空时,台下所有人都惊呼一声。眼见他就要掉下去,穆远却猛然收剑,一把抓住他的手腕,将他拽回擂台。穆远正准备再一次和他比试,他却收了剑,拱手道:“真是少年英雄。老道还是第一次见重火宫弟子,不修炼《莲神九式》,都能将混月剑使到这个境界。”

穆远中规中矩道:“前辈过奖。”

雪芝大叫道:“乱说,重莲在修炼《莲神九式》之前便已冠绝九域!”

旁边的武当山的弟子道:“谁都知道,重莲当年称霸武林,完全是靠《莲神九式》,才胜过了诸多英雄豪杰。不过,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,他偷工减料修炼邪功,自然也活不长。现在他死了,总算是还了武林一个清——”

话音未落,雪芝已经一巴掌甩在他脸上。那人被她击退数步,捂着脸,不可置信地看了雪芝很久,突然提着剑要打过来。这时,一把杖却铿的一声挡住了他的剑。武当弟子颤声道:“上官……上官透?”

在雪芝面前,上官透可是毫无脾气可言,但所谓山林隐遁栖,京华游侠窟[ “山林隐遁栖,京华游侠窟”原句为“京华游侠窟,山林隐遁栖”,出自晋·郭璞《游仙诗》。

],他既然出身名门,便一定要有贵公子的气派,便一定要遵循“贵公子定律”:永远不会有面目可憎之时;不生气时会笑,生气时还是会笑;叫人滚时总是要加“请”字;在想骂一个人“杂种”“贱货”“王八蛋”“人渣”时,要把这些词统统自动替换为“足下”。于是,综合以上条例,上官透微笑道:“请足下滚吧。”

“谢谢昭君姐姐。”那人走后,雪芝扑过去抱住上官透的胳膊,蹭了两下,又朝擂台大声唤道,“穆远哥,重火宫第一名靠你了!”

见穆远在上面没有离开,雪芝特别雀跃。他终于肯为重火宫出头。灵剑山庄一边,夏轻眉忽然拾剑:“我去会会他。”

奉紫道:“师兄加油,我们不能输给姐姐!”

看到跳上擂台的人,雪芝瞬间无声。没有太多人惊讶,倒是有不少女子尖叫。这些女子中,最少有一半是雪燕教的。其中,原双双又是嗓门最大的一个。

在兵器比武过程中,若一个人使用的是甲剑,甲剑剑法便必须是使用频率最高的。夏轻眉带的是坤元剑,一上场却使了灵空剑法。几招过后,夏轻眉才换了坤元神剑,再接几招后,又换作虚极七剑,灵剑山庄的剑法都被他用完,但总体说还是没有犯规,坤元神剑使用次数最高。每次夏轻眉出手,底下的姑娘们都会叫一声。尤其是在他使用轻功飞起来,飘逸的腰带也跟着飞起时。穆远却像在执行任务,一直使用混月剑法,剑不像夏轻眉那样花哨,一针见血,每次都差点击中夏轻眉,却又恰好错过。

仲涛道:“不知道穆远为何要这样让着他。”

雪芝道:“有吗?应该不会吧。夏公子武功不弱的。”

上官透若有所思道:“确实不弱,但是相对穆远来说差了很多。我想大概跟重火宫和灵剑有关。而且,若我没看错,这场比武的结果不会是夏轻眉剑脱手或者掉下擂台。”

雪芝一脸雾水地看着上官透。上官透道:“没事,芝儿好好看着,这对你以后习武有很大帮助。”

过招几十回合后,穆远和夏轻眉剑锋相对,互相指向对方。灵剑山庄的剑总是比别的门派长、细,所以这样对刺的结果,通常是对手中标而自己安然无事。眼见夏轻眉的坤元剑便要刺中穆远的脸,穆远却一个后空翻,一腿踢中夏轻眉的膝盖,使夏轻眉半跪下去。这时仲涛的脸扭了一下,嘶了一声:“好痛。”雪芝才想起,极可能是夏轻眉身上旧伤未好,被击中要害,不由得又瞪了上官透一眼。上官透佯装未知。

这时,穆远的剑已经指向夏轻眉。释炎在后方大声宣布:“重火宫混月剑胜!”

夏轻眉人还没下去,一个淡紫色的瘦削身影飞了上来。林奉紫“啪”地舞动长鞭:“我和你打,击败一个负伤之人,不算你赢。”

穆远愕然:“夏公子,你受过伤?”

夏轻眉忙道:“没有。师妹是见我输了不服才这样说。穆大护法确实身手了得,在下甘拜下风。”

仲涛叹道:“看来,被穆远在擂台上击败,和被光头在底下暴打过,他觉得后者更丢人……”

雪芝拽住上官透的袖子:“还没告诉我,你为何要打他?”

“芝儿乖,看比武。”

此刻,台上的穆远看了奉紫一眼,低声道:“在下不愿和姑娘动手。”

“那算你输。”

穆远蓦然抬头,成了只触藩羝。雪芝高声道:“穆远哥你做什么?看她柔弱不舍得动手了?扁她!扁她!”

台上的奉紫看下来:“姐姐,我一直向着你,你居然叫别人打我,你……”

“你这黄毛小丫头,别再叫我姐姐,看我上来把你揍成扁的!”

雪芝作势要飞上去,却被上官透拽住:“芝儿,你没门派,上去也没有用。”

她只得一脸愤恨,咬牙忍下。

比武毫无悬念地得出胜负。奉紫委屈地一甩鞭子,指着穆远道:“我可以被姐姐打败,别人都不可以!我林奉紫总有一天会打败你!”

穆远有些尴尬,但他并不擅长辩解,于是只能目睹林奉紫跳下擂台。连战三场的人可以休息一轮,随后他也下台休息。待少林和峨眉的弟子比过,峨眉胜出以后,又到了可以挑战穆远的时候。各大掌门都觉得这不是个上阵的好时机,弟子们又不敢贸然挑战。穆远站在擂台上,有点独孤求败的气质。

“穆远哥这回是替我们出尽了风头啊,真厉害。”雪芝回头看上官透,发现他不见了。

上官透刚站上擂台,刚下擂台的奉紫便回头看见了他。短暂的吃惊过后,她迅速退回雪燕教的人群,低声对原双双说了一句话,便垂头离开。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,一个巨大的金色物体,犹如流星一般,坠落在人群后方。待灰尘散去,仔细一看,原来是一个人。那个人脚踏黑色圆壳,身穿冲天英雄黄金盔甲,虽然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和两撇胡须,但很多人能通过这威严的铠甲,感受到他英灵的神色,以及庄重的面容。此时,这具战神翁仲,居然发出了玉皇大帝般君临天下的浑厚声音:“这一战,很多人都好奇,到底是谁会赢,是吗?”

于是,一部分人转过来看着他。

“让我告诉你们吧!”黄金英雄高声道,“那个人,便是——昭——君——夫——人!”

原本没有看他的人,也因着这威严的声音,纷纷转过头来,看着他,眼中露出了怪异而惊恐的神情。

“为何昭君夫人会赢?为何呢?”黄金英雄忽然往前走了两步,所有人后退两步,“其实,昭君夫人是一个很好面子的人!若无把握,他不会上场!”说完,伸出戴着黄金手套的手,指向了擂台,指在上官透英俊的小脸上。

上官透手握寒魄杖,朝穆远抱拳:“请穆大护法赐教。”

穆远回礼,抽剑,神色比方才都要凝重些。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人,他也看过上官透出手。

“远娘子是为了重火宫,昭君夫人,却永远是为了自己!要昭君夫人为了月上谷拼命?没门!”黄金英雄提高音量,“这,便是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的区别!”

寒魄杖在上官透手中转了一圈,随即脱手而出,直击穆远的胸腔。

“我敢对天发誓,在场的诸位都没见过这么快的杖法!对不对?哈哈哈哈,没错,杖是所有长形武器中最慢也是最具杀伤力的,不仅笨拙,且难以操纵。但,你们看到的人,是我们最美丽的昭君夫人!昭君夫人用杖的速度,几乎要快过林轩凤用剑!”

第一击便超出了穆远的预料,穆远躲得有些狼狈,但没被击中。上官透手腕用力,寒魄杖回到手中。接下来,穆远一剑刺向上官透。上官透立刻扔杖,一跃而起,又在空中接杖,以杖根发动攻击。

“接下来,我不做分析了。”黄金英雄指向高空,仿佛指在完全看不清楚的两个身影上,“因为,我看不清楚!”

俩人一起跃起,在空中剑杖相接十几个回合,最后双方落下来,一人跳到擂台的一头,又重新冲过去对战。

“既然昭君夫人从不为月上谷出手,那么他是为了自己的什么利益呢?”黄金英雄说到这里,忽然手中捧了个西瓜大的球,似乎很重,他走两步,便把它放在地上,“当然是女人!上官透十五岁入江湖,经名师指点,早已练就灌溉花朵却叶不沾身的金刚不坏之身!他只要一上战场,便一定是为女人!但是,这一回他上场,究竟是为了谁呢?是长了狐狸眼的火暴魔女重雪芝,还是桃花眼的温柔仙女林奉紫?这,要到比武结束后,我才会告诉你们,我的答案!”

这时,擂台上两个人都有些较真儿。每一次出手都强而有力,武器碰撞声亦尖锐刺耳。擂台开始摇摇晃晃,场面却是前所未有的安静。雪芝站在台下,完全不知所措:“为何昭君姐姐会去和穆远哥打?他们谁输都不行啊。”

仲涛俨然道:“重点是,若只能选一个人赢,你选谁?”

“不行,两个都不能输!”

“这是不可能的。”裘红袖也靠过来,笑道,“妹子,告诉大姐,你希望谁赢?”

“我当然希望重火宫赢。但是……我不希望昭君姐姐输。”

“哈哈,昭君夫人看去温柔如水,”黄金英雄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小扇子,轻轻在胡须旁摇了摇,又无比风情地眨眨眼,“上官某人云游四海广交挚友,生活乐无限啊乐无限——你以为他是这样吗?错!他的内心可是一只大灰狼!”说罢,从地上搬起那巨大的球,举过头顶,“即便是在擂台上也一样!”

擂台上出现的招式段数越来越高,到后来都是连续又沉重的攻击。上官透极少如此认真,寒魄杖的杖头不断闪烁出刺眼的光芒,白靴下的步伐亦是越来越快。后来,俩人一起飞到高空,寒魄杖从上官透手中脱落,旋转而出,在眨眼的刹那,击中了穆远的腹部。穆远闷哼一声,重重落在擂台上,连退了数步,却不忘使用大量内功,向上官透进行最后一击。上官透反应及时,躲过这一击,擂台却发出一声脆裂的声响。他们对望一眼,立刻往旁边的寺院上跃去。但穆远受伤,无法挪动身体,上官透拽着他的胳膊,将他提了过去。俩人的足尖方脱离擂台,由上好木料架成的高擂台便从中断裂,飞速坍塌。

“少林寺的设施不合格?这,竟是我卓不群老板不曾料到的结果!”黄金英雄举着大球,诧异道,“既然如此,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!”将大球狠狠砸在地上。

奇迹发生了,地面轰隆隆碎裂,露出一个大缝。有人站出来道:“等等,你不是说战后会公布答案吗?”

“什么答案?”

“上官透是为了哪个女子而战。”

“哈哈哈哈哈!对,我说过,我要告诉你们我——的答案!”卓老板猛地一甩胡须,运气丹田,用他惊人的肺活量,提高嗓门道,“我的答案便是我——不——知——道!啊哈哈哈哈……啊哈哈哈……”一个跳水纵身,以鲛人般优雅的身姿跃入裂缝中,浑厚的笑声亦不断回荡在无极深渊中。

所有人都围过去,看着那个洞。

“真没想到,这世界上竟真有自掘坟墓这样的事情发生。”

“这姓卓的究竟是来做什么的?”

“这么一跳进去,还能回来吗?”